第五章 龙门:昭雪(八)
朝堂之外,日头渐起,照得殿外一片璀璨明亮。站在宣政殿的深处向外眺望,天际的阳光,模糊了屋宇房檐与天的界线。 又能有多亮呢? 再亮的日光,也照不到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那些掩埋在石板路下的淤泥,一代一代的记忆在上面覆盖又堆叠。日光照不破深埋的地底的秘密,甚至照不进重重宫墙环抱的殿宇楼台。更何况天下之大,从塞北风沙霜雪到江南小桥烟雨,就算日光如何清澈透亮,一片云生便作阴。 趁现在在场的所有人尚留一丝记忆,再过些许年头,新的高楼筑起,还有谁愿意听地基下的冤魂呜咽? 一切从头说起。 “父皇,儿臣之本意,并非证明薛将军无罪。”李世默言辞缓缓,唯恐在场百官公卿听得不太清楚,“只是这桩案子,有诸多疑点,都经不起推敲。” “一切的开头,起于薛将军贪渎案。隆平九年五月二十七日,陈大人上书父皇,说是西北边关一带的将领弹劾薛将军虚报兵员,贪渎饷银。至于那些银子,则存入在灵州的鸿运柜坊的子柜坊,方便薛将军在长安的亲眷取出。” 李世默凝眸看向陈瑜民,“是吗?” “是又如何?”陈瑜民理直气壮答得痛快。 “没有人能证明那位将领弹劾薛将军的始末缘由。”李世默突然松快地咧开嘴,“据本王所知,薛家案一了,他便告老还乡,之后便暴病离世。” 皇上的眉心跳了跳。 “宣王殿下连这些细枝末节都知道,看来做的准备不少。”陈瑜民也笑,“不像是临时兴起被抓了个正着,倒像是预谋良久,万幸天网恢恢,终于露出了马脚。” 自然是若昭查清的。李世默只是浅笑,面具戴得颇为完好。 “本王确实一直心系此事。只是没想到陈大人百事缠身,还有功夫记得一个边地小将的病逝。”他一叹,“本王自愧弗如。” 正事还没说两句又是一番针锋相对,就像当着满朝文武互相拽着面具撕扯了个粉碎。 陈瑜民双唇紧闭,盯着那位宣王殿下不说话。 不说话就轮到李世默来说,他淡声开口。 “回到这个案子本身,薛将军贪污军饷,通过鸿运柜坊周转至京城薛府,确属诬告。” “这……” 朝堂上又是一片悉悉索索声如蚊蚋。 兵部尚书徐天楷应声而出,军饷一事本就兵部和户部最为敏感。户部自从沈江年辞官,暂时出缺,兵部的声音就显得尤为重要。 “这事之前是杨老大人查实的,杨老大人的本事名声,大家都有目共睹。宣王殿下空口无凭,还是得拿出一点让大家信服的证据才行。” 李世默敛声细听,只可惜不能通过沈江年的意思来推测敬王的动向。 “先把要说的说完吧,根据鸿运柜坊的规矩,但凡大宗银两的存入,需得本人到场,银子、亲笔签字画押,一个都不能少。” 他又回头看陈瑜民,“你说对吧,陈大人。” “你问我做什么?” 陈瑜民几乎是立刻回击,说完随即意识到不对,余光偷偷扫过丹陛上的人。 鸿运柜坊背后的东家是陈家。在场不少陈家党羽,为了巩固与陈家的关系,不少银钱周转走的都是鸿运柜坊。大堂上至少一半的人,心知肚明。 “没什么,鸿运柜坊总部在长安城,规模不小,我以为陈大人知道的。”李世默故作轻松笑笑,一笔带过,“毕竟鸿运柜坊在柜坊这一行好大的排面,靠的就是运作谨慎,不出纰漏。可偏偏是这么大的一笔银子,在薛将军存入灵州鸿运子柜坊时,却是不按规矩走的。” 怎么走的?整个朝堂屏气凝神,都在听李世默把话说完。 李世默也是颇为从容不迫,吊足了才开口道:“当时,是长安鸿运柜坊总部派人引荐,前来存银的人并不是薛将军本人。据说是他的亲信,带着薛将军的亲笔信,办理了二十多万两的存银和飞钱。 “二十多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灵州地处偏僻,当地称得上柜坊的,恐怕只有鸿运柜坊这一家。至于能存得起如此大宗的银两,恐怕也只有这一单了吧。如此重要的一单,灵州子柜坊竟然如此儿戏,于情理而言,说不通。”
陈瑜民反问,“有亲信还不够么?” “鸿运柜坊的规矩是要本人到场。” “亲信和亲笔信已经足够了。” “为何鸿运柜坊没按规矩来?” 一番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你来我往,李世默咬紧了“鸿运柜坊”,明里暗里威胁讽刺意味更甚。陈瑜民一时恼怒上头—— “那宣王殿下有证据吗?” 当然有。 李世默挺立在朝臣班列的最前面,屏住呼吸凝神静听身后的动静。 如果他所料不错的话,此时此刻,应该有人会站出来。 刑部尚书杨秉廉。 “启禀陛下,微臣手上,刚好有两个灵州鸿运柜坊的人证,可以验证宣王殿下的话。” 李世默立在前方,微微松了一口气。正如他所料,若昭在背后安排的。 虽然这些日子并未与若昭见面,但他相信,一旦东窗事发,若昭必然有所应对。他关在崇文馆的日子,足以若昭把鸿运柜坊的人证送到杨大人手中。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若昭并没有准备,薛琀这个人证也应该够了。但显然若昭办事向来滴水不漏,把身后交给她,很放心。 在冬日举目皆霜雪,一想起她,心跳便有了暖意。 他回首向着出列的刑部尚书杨秉廉望去,透过宣政殿的门扉,殿外日色愈发粲然,灼灼如华。 陈瑜民显然没料到杨秉廉突然横插一手,怔了半晌没说出话来。 没话说就轮到杨秉廉继续道: “前几日刑部衙门突然收到匿名送来的两个证人,说是当年薛家贪渎案中灵州鸿运柜坊的小厮。来得蹊跷,臣立马派人去灵州核实过了,确有其人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