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龙门:昭雪(十五)
神策军兵马使张怀恩。 依照惯例,作为内侍的张怀恩并无资格上朝议政。只是没想到他从宣政殿通向后庭的侧门悄悄进来,又在丹陛旁的立柱下等候良久。 皇上的目光在满殿公卿脸上逡巡一圈,最后才停在张怀恩脸上,“你又有什么话要说?” 张怀恩颤颤巍巍地也跪了下来,扎扎实实叩了个头。 “恳请陛下等老奴把话说完,再治老奴的欺瞒之罪。” 口口声声说要治自己罪的往往不能治,为君第十三年的陛下对此颇为倦怠,他勉强摆了摆手。 “说吧。” “启禀陛下,冯征将军,其实并没有去世。他混在神策军回京复旨的队伍,现下就候在殿外。” 什么? 李世默眼睛瞪大了看向张怀恩。 从一开始,张怀恩就是设局者。就连冯征这个人证,都被无所不用其极地安排到这个份上。 背后,宣政殿透着光的正门一再阴了下来。又一个人影,停在了殿门前。 没进来。只是安安静静立着,他撩开袍子,向着陛下遥遥地三叩九拜,从军多年的声音如洪钟。 “罪臣冯征,叩请陛下圣安。” “启禀父皇,儿臣有一疑。”李世默抱拳,呼吸暴露了他某种急切的心绪,“张大人苦心伪造冯征将军的死讯,欺瞒父皇,也骗了在场文武百官,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张大人不给出一个说法,只怕父皇,还有这满朝大臣,都不满意。” “老奴正要回答宣王殿下这个问题,这恐怕也是陛下的疑惑。” 张怀恩跪在地上,显得不紧不慢。 “适才宣王殿下也好,薛将军也好,争论来争论去,重点无非一个。薛家案,无论是安和元年还是隆平九年,都是一个大案要案。其间枝蔓繁多,又经过多年时间的打磨掩埋,很多知情人已经查无踪迹,或者不在人世。” 他分外诚恳而真挚地望向李世默,“宣王殿下查得最多,您说,是吗?” 李世默沉下眸子盯着他,没应声。 “证人不多了,老奴当然是想保护一个就是一个。”他一叹,颇为惋惜,“没想到,神策军到的当夜,就有刺客要取他性命。当时情境着实危险,要不是冯征将军反应快,又勇武过人,只怕这为数不多的证人都保不下来啦。 “所以老奴和冯征将军一合计,委屈将军扮作神策军兵士,跟着他们回京复旨。这些天,就住在神策军军营中。” 刺客是谁? 若昭派过去的人? 当然不是,李世默可以想象到若昭所能做的一切准备。她最有可能是派人盯紧了这个证人,唯恐他有丝毫闪失。 刺杀?反倒像是张怀恩做局的手段,再诱使冯征伪装成神策军入京。 那他为何要大费周章地设计一出假死又露面的局?是防着谁吗? 若昭? 不对,张怀恩不应该知道若昭的存在。更准确地说,是不应该知道若昭在这场局中的位置。 李世默愈发狐疑地盯着张怀恩,他到底知道多少? 被盯的人始终游刃有余,“老奴要说的就是这些。至于这个案子其他的细节,还是恳请陛下允许冯将军进殿,把他所知的,都一五一十告诉陛下吧。” 皇上指尖一下一下轻点桌案, “宣。” “宣萧关守将冯征进殿——” 随着守门的小内侍撕长了声音,那个万众瞩目的证人,终于一步一步,如约踏入宣政殿的大门。 局势已与当初迥然不同。 皇上的目光轻轻掠过李世默,却见当初意气风发的李世默还在沉眸盯着张怀恩,只得作罢。 他自己问。 “冯征,朕问你几句话,你如实答。如有一句不实,当即拖出去杖毙。” 冯征叩首叩得规矩,“罪臣定当知无不言,句句都是实话。” “隆平九年八月底,你上书朝廷那封薛骁敬通敌的证据,是你伪造的吗?” “是。” “怎么伪造的?” “臣跟随薛将军多年,手上有不少他的亲笔字迹。后来臣找了一个能模仿笔迹的民间能人,伪造了薛将军通敌的信件。又暗使几个曾被抓住的西突厥jian细,伪装成西突犯边被俘,从他们身上假装搜出证据。” “如你所说,你跟随薛将军多年,又是为何要陷害他?” “臣因为害怕安和元年之事败露。薛将军大开城门延请北燕骑兵入境,又因为北燕骑兵侵占河西之地,屠戮我大唐的百姓。臣以为和薛将军当年开城门之举脱不了干系,而罪臣又是亲历者,一旦陛下追究,罪臣百死莫赎。而隆平九年八月,薛将军奉旨回京,却又不明是何事。臣以为是陛下意欲追究责任,所以又捏造薛将军通敌的证据。一是能让薛将军永远闭嘴,二是万一查到罪臣身上,罪臣举报有功,暂可保住一条性命。”
“那你怎么看,北燕骑兵经凉州,入关中一事?” “罪臣以为,陛下天纵英才,黎庶拥戴,天意所钟,亦是先帝圣心独具。陛下堪当此位,只与陛下的圣明有关。薛将军大开城门,引狼入室,致使河西丢失,百姓罹难,其罪难消。” 毫无悬念的对话。 毫无悬念到就像真相大白。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会再提陈太后出卖养女,软禁亲子,顺带再拉上整个甘凉的土地与百姓,来换取长子即位的鲜血淋淋。北燕军散,剩下的人额手相庆,顺便拍拍屁股,要把剩下的一点污渍掸干净。 李世默突然觉得好恨。 他恨冯征跪在地上顺颂时祺。他恨当朝百官明明心知肚明,却无一人肯发声。 他甚至对薛将军涌起一股难隐的怨念。那个他曾经极力证明清白的人,虽然不一定完全是他的责任,但在隔着关中的雁门关,守将卫茂良义拒北燕军的所作所为,形同照妖镜,照得薛将军的行为愈发可笑。 他最后还是恨他自己,薛将军安和元年开城门一旦被定罪,他确信下一步就是要追究这个替罪臣翻案的自己。腹背受敌,自己却想不出对策,陷在煌煌宣政殿动弹不得。 如果他失败了,他又将若昭置于何地? 不对,如果要翻盘,除非撇清安和之乱和薛将军的关系。除非说,北燕入境,不是薛将军的责任,而是那个真正请北燕杀进关中的,陈太后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