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龙门:昭雪(十七)
头好痛。 纵使冬日朝会较晚,约莫从卯时三刻日影初露到现在,没看时间,估计快要入午,将近两个时辰。他已经在宣政殿中央,朝堂四面八方风议裹挟的地方,脑子不停一刻地站了两个时辰。 他稍微挪动脚步。头晕目眩,身体的不稳差点让他趔趄了一下。 后面的事情已经快记不清了。他从无人搀扶的宣政殿出北门,只记得正午太阳并没有照到头顶。玄武门外是整个宫城的北极,簌簌寒风沿着夹岸宫道吹得最烈的地方。 凌风在那里等他,驾着一辆并不华丽的马车。背后数百名神策军兵士,哐哧哐哧踏着整齐的步,铠甲上反射冰冷冷的光。 “殿下,殿下!” 凌风在他耳边唤他。 也听得不太清。 李世默靠在马车的窗边。 后面发生的事情他几乎在用身体的潜意识应对。李世训的百般挑唆,父皇终于责问他到底想把安和之乱的责任推给谁,陈瑜民纠结了一批陈家党羽为了维护陈太后轮番上阵。 直到最后,许久未说话的张怀恩,向着陛下遥遥递上一封书信。 老奴还有一物要献给陛下。前剑南道节度使公孙枭之子,公孙致远兵败被杀之前,曾修书一封,传给老奴,信中将剑南道的情况一五一十都写清了。 ——信中所写何事? 公孙致远向陛下痛陈宣王殿下勾结剑南道的叛军杜宇,伪造杜宇公孙家的身份,谋害他父亲公孙枭,占据节度使府发号施令。把杜宇培养成自己的在巴蜀的亲信势力,意图不轨。 ——公孙枭父子鱼rou百姓,大肆盘剥,推翻这样的人,有何不可?至于公孙杜宇,他这些年在西南的军功,各州的政绩,巴蜀的声望,皆有目共睹。 请问宣王殿下,证据呢?你说公孙将军横征暴敛,你可曾向朝廷,献出一针一线公孙将军敛财的证据? ——巴蜀之地,凡黎庶百姓,皆是证人,凡草木虫鱼,皆是证物。父皇只用随便问问巴蜀的百姓,就什么都知道了。 但宣王殿下却没有上报朝廷任何实打实的钱财。朝廷财税周转困难,户部的重担至今还无人敢担。老奴斗胆替陛下问一句,宣王殿下为何不上缴朝廷,难不成,是自己吞了? ——公孙枭所聚之财,取之于民,也当还之于民。本王将节度使府贮藏的所有金银,用作巴蜀民生恢复。总比到时候用之于民,结果层层雁过拔毛要好。 原来是宣王殿下私自做主,交由手握一方军政的节度使处理。把银子给了最信赖的公孙杜宇将军,难道不是收买人心,培植党羽之举? 记忆中似乎还有李世训时不时推波助澜。 三哥是不相信这朝堂上的各位大人吗?还说什么雁过拔毛,兄长说这些话,你问在场的诸位大人答应么?他们那么相信拥戴你,难道不会让他们寒心吗? 他的回答是什么来着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剑南道乃父皇王化之地,张大人,为何剑南道的风吹草动,父皇还未知全貌,你深居内宫,却能了解得清清楚楚。公孙致远有冤屈不上书陛下,却偏偏修书一封给了张大人。还有敬王,太子哥哥持身中正,不加一语。从头至尾,你又是为何频频帮衬着张大人说话? 印象中王朝贵也来凑了个热闹,他说巴蜀和甘凉一事,李世默都表现得太过不寻常,怀疑和两地的藩镇节度使有不明的牵扯,应当详查。 也是,公孙致和是他的线,最后在剑南道分羹的时候,只分得了东川一小块地盘。加上杜师爷已死,公孙致和与他的联系断了。王朝贵估计早就怀疑他在其中动的手脚。 再后来,纷纷杂杂的话终于在朝堂上此起彼伏,甚至还说起了刚刚过去的江南商税的事,是不是他在收买江南商人的民心。李世默大都记得不太清了,甚至当时也听得不太清。唯一有点印象的是萧相大人,不得不站出来居中调停。
说,宣王殿下牵涉的案子过多,为稳妥起见,还是暂且幽闭府中反思些时日。 敬王又含沙射影,怀疑他府上还留着与各藩镇节度使勾结的证据,或者是在剑南道贪污的银两。幽闭王府之余,趁他还来不及转移,应尽快查抄宣王府。 越来越多质疑他这两年功绩的声音响起,无非是嚷嚷着要彻查彻查,给朝廷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马车一路向东,日光却是向西。追逐太阳的马蹄,却是在南辕北辙中与日光相行渐远。 “凌风,你先走一步,到家告诉她,趁查抄的神策军来之前,赶紧离开。” “那殿下你……” “她安全了我们才不会输。快去。” 李世默闭上了眼睛,眼皮中闪过的光影如走马,无穷无尽的因果轮回在昼夜交替中陀螺般不息旋转。他所坚信的,海市蜃楼似的分崩离析,他所执意廓清的,依旧如藤蔓牢牢绕附在峭壁上盘虬丛生。到头来才发现,就连自己,也不过是那场血迹斑斑惨案的获益者,又有什么资格,一脸苦相地指责弹冠相庆的同类? 数百神策军在马车后寸步不离地跟着,很有点招摇过市的味道。行人只怕要纷纷侧目,以为是哪家高门荣宠,仗着圣恩当街炫耀。 隔着高高的宫墙,墙内寒霜凛冽,有豺狼,不,他自己也化作了豺狼,堵上全部身家性命互相撕咬,锋利的犬牙边流下一串串狼涎。墙外的冬阳并不冷,有儿童在沿街嬉笑。 他突然想起了今日十一月初八立冬。 冬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