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河东:拭甲
在长长暮冬里猫了太久,初春将至的时候,整个人还是有些不真实的。 凌风从来没像这般,一整个冬天没怎么活动。去年这个时候,他还在满成都府寻找宣王殿下的身影。今年都安分了,规规矩矩呆在王府中,大眼瞪小眼似的对坐。 说是对坐,也几乎全然不是。除了每日清晨必须的晨练以外,凌风还是甚少见到他家主子的身影,甚至一度予他一种府上只有他一人的错觉。不过,那种沉默的凝重到无法呼吸的气氛,又确乎是存在的,时时刻刻弥漫在宣王府上下。 春日将至,白昼的时间随着日影的脚步逐渐拉长,也蒸腾开空气里的股股暖意。在冬季的长夜里禁锢太久的某些东西,在微醺的春阳里不动声色地发酵。 隆平十三年三月初八的清晨,凌风照往常一般等在院子里,与宣王殿下一同晨练。 等了很久,人还没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小跑到卧室前敲门。 没人应。 又觉得自己好笑,殿下从来没有赖床的习惯。闷在府上四个月,不在卧室,便是在藏书楼。 或者是在长公主曾经住过的院子中。 凌风又从二进院小跑到三进院。 李世默席地而坐,抱膝靠在廊柱下。 院子虽然已经空了整整四个月,却因为初春阳光喜人,不少绿植已抽出了新芽,活活泼泼地蓬勃且旺盛着。庭中那株有些年头的桃花树,已经有星星点点的粉,稀稀疏疏掩映在枝头。 李世默坐在地上,视线与长廊栏台平齐。他疏懒地仰头看檐下新绿,三千墨发披散下来,映着一袭雪白的长衣。 “春天来了,花也开了,我原本是想给她看的,还是错过了。” “她”是谁? 似乎是说长公主,但是这株桃花树,不是为了薛二小姐才种过来的吗? 不敢问不敢问,如果说之前的薛家在殿下面前只需要避讳,现在就是禁忌,新伤旧恨双重叠加的禁忌。 李世默没理会凌风此刻心里的起起伏伏,兀自抓了手边的一把小米,向着庭中桃花树下撒去。鸟鸣欢乐,叽叽喳喳地围了上来,是春天在喧嚣。 “四个月,确实有点久了,久得我都快忘了当时发生了什么。”他仰头,拧过脖子看凌风,“我当时是不是说了一些特别蠢的话?” 这也没法接。 凌风垂手立在后头,虽然知道自家这位主子脾气好,好说话,真问到难答的话,还是要紧张好一阵子。 “我当时恨的是我自己,自己明明也是那场动乱的受益者,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其他人?再往前追,四十年前内侍杀隐太子李从仪,立先帝静帝,也是罪恶,这样的罪恶间接促成了此刻站在朝堂上的我。再往前,万世景仰的太宗皇帝登临帝位,玄武门上踩着兄弟的鲜血,都是罪恶。” 他又抓了一把米,抛给正在桃花树下叽叽啄食的麻雀。 “可是,如果数百年前没有那场玄武门的变乱,今时今日站在这里的,也不会是我。凌风,” 李世默垫在一只胳膊肘上,饶有兴致地看着鸟雀争食。尾羽带着一点红的麻雀在一群灰扑扑的同伴中显得格格不入,同伴来啄它的食,它便一退再退。退到头了,它突然奋起去抢其他麻雀嘴边的食,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围成一团啄那只尾羽一点红的落单的鸟。 一时间桃花树下,斗鸡般的雀羽纷飞。 “人人生来皆带原罪,每个人,都可能是过去某场罪恶里或多或少的受益者。我确实是安和之乱的受益者,我依然觉得这样做是不对的,但我再也不会傻到硬碰硬地让其他人把嘴里的rou吐出来。” 最后一把米撒了过去,李世默拍了拍手中的碎屑。 “判定一个人是否有罪的标准并非是否受益,而是是否动了为恶之心,是否付诸实践,这样便给了所有人以自我救赎的方式。未曾参与的过去早已无法改变,但现在和未来不是。我们终其一生,都可能毫无作为。可是我们不做出什么,哪怕就是坚持在任何环境下不为恶这样的小事,事情便会向着更坏的方向,我们更不能接受的方向发展。”
像是终于意识到旁边还站着个人,李世默噗嗤一声笑出来。他起身,笑眯眯与凌风并肩向外走去。 “难为你听我自言自语这么久,是外面有什么动静吗?” “呃……”一瞬间尴尬得脚趾头快要把鞋子抓破,凌风快速垂下头,“没。” “卫将军什么时候到?” “还没有,说是快了。殿下,”凌风一忖,“为何殿下每日都问卫将军的事?” “你之前不是告诉我,她说过,等到长安城中发生即使我出来也不会有人管的动静时,我就可以出来了。” 李世默悠游漫步在廊间,清风吹动长发,也似带起袖间的风。他眯着眼看向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颇为闲云野鹤。 “要那么大的动静必然会动武,长安周围能称得上武的,除了关中神策军,就是远在河东,却又近在东宫与陈卫两家之间的卫将军。” 推开门,卧室的正中央立着一副全套的明光铁甲,周身通体银光凛凛,背甲与胸甲相连的系带如一片冬雪中的红梅。 李世默取来一块绢布,仔仔细细地擦拭每一块甲片,连同甲片缝隙间的灰尘,都一一清理出来。 “既然卫将军快到了,我们也要抓紧时间练起来。凌风,你今日再教我几招用长刀正面对敌的招式。” 他拍了拍一遍遍擦拭得透亮的铠甲。 “这套御赐宣王的铠甲还没来得及用过,第一次用,可不能没了这一等一明光铁甲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