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北衙:马鸣风萧萧
不对,还是不对。 刚刚那一缕烟,是谁放的? 以及,张怀恩谋反的动机,又在哪儿? 据卫茂良入京这一个多月的了解,无非是和敬王勾结。敬王意图储君之位,张怀恩想要高枕无忧控制长安的权力。 可面前的沈青绾,不就是储秀宫丽妃敬王的人吗? 为什么偏偏又是她来报信? 卫茂良还没反应过来,沈青绾突然压低声音。 “我是宁妃娘娘的人。” 怔忡只有刹那,沈青绾甩手猛推卫茂良一把。 “来不及了,快走啊。” 又用力推了一把琉璃。 “快去给太后娘娘报信,张怀恩要来了。” “那你呢?” 沈青绾扶着墙慢慢跌坐在地,因为背上插着的三支长箭她甚至无法靠墙休息片刻,汗混着血流经伤口,持续不断灼烧的疼痛已经快令她意识模糊。 “我跑不动了,在这儿还能拖延时间。”她嘴角扯出一个微笑,“我落到张怀恩手里,他们会看在丽妃娘娘的面上,暂且保我一命。死不了。” 疼痛研磨神经已至极限,沈青绾最后的话只剩气声。 “卫将军,只要你逃出宫城。我们,就不算输。” 山风呼啸,初夏的长安,深夜还未被燥热袭夺,风中仅存的清凉在此刻听来格外萧萧。肃穆的宫城,草木簌簌摇落,真实的风声鹤唳在曲折繁复的宫道中上演。 两人向南一路飞奔,耳边风吹如飞奔的白马,白驹过隙。 琉璃哪里跑得过长年在军中的卫茂良,又加上穿了一双精致而繁缀的鞋子,没跑两步双手撑在膝盖上,已经喘不过气来。 卫茂良回头,不远处的浮光流影还在跃动不息,火光已经照得半边夜空泛起焦色。 宫城虽大,但张怀恩人多。快来不及了。 “琉璃,你熟悉路,先去承明宫,给太后太子报信。我去太极殿面见圣上。” “那将军你……” “你放心,我知道路,躲过神策军不成问题。” 然而此时此刻,秦怀玉正带着贴身婢女在承明宫外的散步。 宫宴上各宫嫔妃的场面话,她实在疏懒应付,灯火在她面前经久不息地跃动晃得眼睛疼,便请了个旨出去走走。初夏算不上暑热,不知是腹中有了孩子,还是皇后夫君迟迟不归的原因,心头的焦躁如明灭不定的火苗,时不时炸出一两个火星子。 她掏出帕子拭了拭脖颈的汗,远远望了一眼天边已经隐没在流云中的月色,回头轻声嘱了自家婢子一句。 “再走一圈就回去吧,免得太后担心。” 秦怀玉沿着承明宫的墙根,慢慢踩过一块块厚重的青石砖。鞋子是卫茂良亲自嘱托穿得软一些的,脚掌正好感受石砖上入夏前最后的沁凉。 也就是在此时,转过街角,一个梳着云髻的小宫女慌慌张张跃入眼帘。 “卫夫人!” 大抵是突然想起面前的夫人还怀着身孕,小宫女堪堪停在秦怀玉前。 秦怀玉抬眼细细打量,“你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琉璃?” 琉璃用力地点点头,噼里啪啦炮仗似的开口便道。 “卫夫人大事不好了!神策军张怀恩起兵谋反,他们杀了皇后娘娘,很快就要杀入承明宫。” 什么? 劈头盖脸一句话,对于秦怀玉来说宛如天方夜谭。 琉璃一把抓起秦怀玉的手就往宫外带,“夫人跟我来就对了。” “等会儿,咱们把话说清楚。” 发懵只有片刻,秦怀玉很快反应过来,她反手抽出自己的手正色看她。 “是张怀恩谋反,很快就要杀过来?这么大的事,难道不和太后说一声?” 琉璃又可劲儿地摇头,头顶一只步摇被她摇出了满头珠玉的叮叮咚咚。 “张怀恩下一个目标就是太后。咱们现在给太后报信,咱们就都得留在承明宫走不了了。卫将军看样子是要起兵救驾,但夫人落在张怀恩手里,将军还怎么动手?” “起兵?” 刚从一团和气的宫宴中出来的秦怀玉,这两个字又令她怔忡片刻。 琉璃又用力地点头,“卫将军说他先去见陛下,目前唯一能救局的只有卫将军起兵,这是最有可能的结果。” 懂了。 基本知晓了这件事的分量,秦怀玉极力向北眺望,什么也没看见。只觉得空气中的燥热愈发明显,仔细听,宫道的另一头,凌乱的跫音,正从细密的雨点声逐渐累积、扩大,汇聚成盛夏倾盆如注的暴雨。 她听不出有多少人,只知道,很多,绝不是平日里宫中巡逻的动静。 琉璃攥着秦怀玉的手近乎央求,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夫人别等了。皇后娘娘已经不在了,她之前嘱托过我,无论发生了什么,让我务必首先保证夫人一家平安。夫人就跟我走吧!” 琉璃带着秦怀玉连同她的婢女继续向南奔逐,路上倒是出奇顺利。出宫城长乐门进入皇城,再沿着皇城最南街一路向东从延喜门出皇城。卫府的马车一直在那儿等着,赶马车的阿青很是灵活,见秦怀玉来,一句也不多问,低头搬出踏脚凳伺候自家夫人上车。
步子迈到一半,秦怀玉还是忧心忡忡地回头。 “这么走了真的没事吗?” “没事的。”琉璃极力摆手道,“夫人的安全就没事。” 时辰入戌,长安城中宵禁已久,坊市之间空无一人,阿青正好把卫府的马车赶得飞快。时而磕过路上的碎石子,马车腾空飞起又重重摔下,颠得车中人左摇右晃。 “夫人抱歉,我得尽快把夫人送回府上。” 阿青手上不停,还不忘朝马车内抛下一句。 “夫人坐稳了!” 秦怀玉扶着门框撩开车帘,眼前街景如走马向后消失在视线之中,风声比刚才一路夺门而逃时更盛。 “阿青,你刚才什么都没多问,是不是都知道了?允臻跟你说了什么?你前些日子到太原府又是做什么?” 卫茂良既然现在要起兵,光靠带到长安城外的几千翎骁营肯定不够。 所以一个月前阿青暗中前往太原府,是卫茂良早就预料到长安城生变,提前派人前往河东大本营—— 调兵? 面对夫人一通连珠炮的问话,阿青也只是颇为难办地开口解释道: “夫人你放心。将军心里有数,他一早就嘱托我,万一有事,先把夫人送回府。其余的还请夫人安心。” 说了等于什么也没说。 她也着急,还想搜刮言辞再问几句,只听得, “吁——” 一声马鸣长嘶,在大街上策马扬鞭飞奔的阿青骤然拉紧缰绳,急急刹住。秦怀玉一个没扶稳,连同婢子一块差点摔出马车。 她一手护着小腹,另一手扶着门框爬起来,“怎么了?” “有人。” 阿青拽紧了缰绳警惕地盯着杵在路中央的人,另一手已经开始摸索着后背横插的腰刀。 秦怀玉顺着阿青的目光看去。 面前的人,一身黛蓝色的细布紧身衣,包巾遮面只露出一双修长深邃的眉眼,独身一人挺立在长安城的月色稀疏中。精瘦而干练的身姿,如高峰绝岭上的孤松。双剑紧握又轻轻点地,愈发衬得来者腰身流畅,眼见的皆是一夫当关而万夫难开的飒飒孤勇。 秦怀玉一手拦住紧紧绷住随时扑上前的阿青,向着来者试探地开口。 “你是……云隐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