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北衙:而今才道当时错
拦住他的手还是那个小小的细细的模样。唯有骨节处略有肿块,红肿已褪,只余青紫,在白如雪的手背上分外清晰。 又一年盛夏将至,唯有她手上还残留着冬日的冻伤。冬日因为炭火不够,留下冻疮的痕迹。某种她还未抹去,他无法忘怀的痕迹。 不可忘怀的痕迹。 李世默永远记得,她是为何陷入幽闭的毓安宫,又是如何一步步筹谋救她出来。 他伸手,想再一次捉住她的手。想再好好看一眼,似乎能从这一眼中,窥见她这数月的艰辛。 不过显然,李若昭此刻的注意力并不在手上的冻疮。她目不转睛,牢牢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扉,下意识从李世默的掌心里抽出来。 一扇雕花的木门之隔,他们两人都能听到主殿中的对话声。皇帝陛下与太后娘娘的。 尖锐的女声来自太后,六十多岁穿惯了华服的老太太再如何发怒,声音始终是带着老人家独有的磁性。唯有此刻,终于绷不住那张脂粉厚重的脸,像是破罐子破摔一般,精美的彩绘摔了个粉碎,露出了锋利,甚至绝望的面貌。 “你终于是出息了,终于是学会了玩弄权术,竟然利用内侍算计哀家。好,很好,赔上一个儿子,你终于满意了?” 皇上那头一直没有声音,直到最终提及太子的时候,另一头才沉声发话。 “母后你误会了,儿子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那你在想什么?想废了太子?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尊敬的父皇亲手废了他,再立一个出自蛮夷的宠妃之子?还是说,你念念不忘那个关在王府里,天天想着如何诋毁污蔑你的李世默?” 说的是去年十一月重审薛家一事,李世默咬定薛家无罪,一是污蔑了陛下的英名。又因安和元年开凉州城门一事,便是在挑战陛下即位的合法性。 现在想来,真是很久远的事了。 “怎么不说话了?”陈太后再一次咄咄逼人地扬声,“你以为他们一个个就是好东西吗?李世训一天天的究竟耍些怎样的手段我也不多说了,他为了这个太子之位,神策军,靖恭坊的凉王,一个个我们的死对头都没放过。” 再一次提到凉王,又触及陛下不愿多提的伤疤,他也扬声。 “凉王又有何错?他不也是母后的亲生儿子吗?当年他不远千里从凉州赶回长安为了儿子,也是为了母后。至于吗?母亲,” “母亲”二字陛下咬得格外清晰。 “您是母亲,至于这十几年把他关在凉王府不让他出来吗?” “凉王寤生,哀家半条命差点就赔进去了。他既然不孝顺哀家,哀家也不会对他好。哀家这辈子在宫里四十多年,吃的苦不是你能想象的!你天天念着这个念着那个,可有一丝一毫想过哀家?” 十八岁嫁给先帝,便遇上内侍与隐太子斗得最凶狠的时候。当时身为王妃的她暗中借力打力,借内侍之手血洗东宫,拥立自己的夫君即位。三十年后,她又斗倒后宫中的莺莺燕燕,硬生生扳倒风光无二的悼太子与华贵妃,把自己亲生儿子送上宝座。 四十多年,在宫廷各方势力的风起云涌中,辅佐两代帝王登基即位。陈瑾纾扪心自问,她对得起李唐皇室,尤其对得起面前的当朝皇帝李若旻。 陈太后看向自己的亲生儿子,她这四十年费心周旋也只为了的这个儿子,满心绝望。 皇帝陛下也在看她。 当然想过,陈太后所做的一切李若旻都看在眼里。 只是从一开始,他志不在皇位。他从生下来就看着内侍仰面朝天打他面前走过,听朝中这家高门和那家高门又为了某个利益撕个你死我活。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君主这个位置,从来不是什么荣耀,只是各方势力利益的平衡点。他坐拥天下,却无法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他一言九鼎,却改变不了日益颓唐的局势。 生在皇家,他是真的厌倦。 然而厌倦不能结束一切,厌倦只是一切的开始。他被自己的生母赶鸭子上架一般成为开府皇子,被各大势力架上如同炭烤的皇位。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逃不掉,挣不脱的人生—— 至死方休。 母子之间走到今日,终于走到了走无可走,无法挽回的尽头。 终于知道若昭为何不敲门了。 李世默站在门外静声听,内间情形,属实不是随便能干预的。 里头静默了很久。再开口时,依旧还是陈太后的声音。苍老,而又认命。 “若旻,你跟哀家说句实话。你恨哀家,是不是也有,婉儿的缘故?” 婉儿,是先帝婉淑妃,若昭生母陈瑾纨的乳名。陈太后的最年幼的meimei,皇上的姨母。
据说那也是,皇帝陛下最初的爱恋。 李世默立在外头屏声静气听了许久,没有回音。 “你不承认也罢,这些事也不是什么秘密。” 陈太后停顿片刻,像是在回忆。回忆一开始的那年春天,她就不该让自己的小meimei入宫,不该答应她,牵着自己的幼儿出去玩耍。也就不会有几年后,她亲眼看见,御花园中,粉桃花下,细雨微蒙,两人交颈相缠,唇齿相依。 当时的陈瑾纾,只恨没把自己的眼戳瞎。 “你就不能清醒一点。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你又怎敢做出这样的事。如果不是当初哀家当机立断,把她送给先帝为后妃,你们还想闹得怎样?” 一人步步紧逼却满心绝望,一人不发一言却已愤懑不堪。 万千难堪都被翻抖出来,陛下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知道不可能,可你为什么不能让她好好活着?你要我娶的人,我都娶了。你要我做的事,我从来都没反对。可母亲,她是你的亲meimei,你为何一定要杀了她?” “她活着就是隐患!” 殿内陈太后一声厉喝,殿外李世默下意识看向身旁的李若昭。 算是承认了吧。婉淑妃当年早产血崩而亡是陈太后的手笔,是若昭的养母亲手杀了她的生母。 李世默有些担心。他转头看若昭的神色。若昭的神色平静而毫无波澜。 他的手轻轻搭在若昭冰凉的手背上,指尖相触,是他此刻能想到的安抚。 她的手没有躲开。 两人就这样继续听。 “你有没有想过,只要她活着,只要有人拿此事稍做文章你便定然万劫不复。只要她还活着,你就会永远抱有那一丝一毫的幻想。有朝一日你登临大宝,这天下再无能束缚你的人,你就真的敢保证,不会迈出这一步吗?” 反正也是破罐子破摔,陈太后的声音就像那一地华美的碎片,片片都冲着割人性命而来。 “李若旻你记住,败坏伦常者,死了是要下地狱的,要被阎王钉死了撕碎了喂小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