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谒陵:弃子
答案是确定的。陛下要她回复的话是确定的,依她的谋划回答也是确定的。 没有疑议。 宁贤妃起身,先问沈青绾:“你说是你邀请的小语和嘉禾,本宫再问你一句,承认吗?” 沈青绾跪在她面前,安安静静得像了无生气。 “嫔妾都认。” “不是的……” 李世语还在身后糯着嗓子极力争辩。 公孙嘉禾再拽她的裙摆,示意她快闭嘴。 “世语,嘉禾,”宁贤妃也同陛下一般对李世语的争辩置若罔闻,温和的眉眼间难得流露出后宫之主的凛冽。 “宛嫔说的可是实话?” “实话实话。” 公孙嘉禾忙送不迭点头,笑得狗腿。一侧眸看见李世语还气鼓鼓地支棱着坐直,忙伸手直接把她按了下去。 “小语也说这是实话,”公孙嘉禾拼命冲李世语眨眼,“对不对?” 李世语埋着脑袋还不忘狠狠瞪她一眼。 对你个头啊。 “既然陛下授本宫协理后宫之责,这般忤逆之举本宫便要重重惩罚。宛嫔,” 宁贤妃看向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一身极浅的粉色朦胧而绰约。与两年前初见那个娇俏的小姑娘相比,面前的她依旧是小姑娘的模样,却早已褪尽一切明亮的色彩。 “你是主犯,罚俸一年暂且禁足反省,直到回到长安。至于回宫之后再领什么惩罚,容后再定。” 沈青绾还是毫无异象,跪在地上垂眸顺目满面恭顺。 “嫔妾知道了。” 宁贤妃点点头,又看向还在嘟嘟囔囔的李世语和费力按住小语的公孙嘉禾。 “世语、嘉禾,你们俩驾前失仪,也回去好好反省。两人各抄《女则》十遍,抄不完不准出来。” 诸事已了,陛下总算满意,宁贤妃也依着最初的计划迈出第一步。 一切顺利。 皇上,李世语同公孙嘉禾出去之后,沈青绾小小的院落中很快清净下来。北衙禁军在处理这种事上一向很迅速,几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张怀德就派了十几个侍卫将沈青绾的住所牢牢围住。 李世语先让公孙嘉禾带回去了,宁贤妃守在沈青绾的院门前料理后续的事宜。 为首的侍卫是个看上去颇为稳重可靠的年轻人,宁贤妃看似向内张望,实则凑近了轻声叮嘱道: “份例一律不许减,谁都不许难为宛嫔娘娘。” “谨遵娘娘之令。” 宁贤妃极目眺望,逐渐步入深秋,远山层林尽染,午后阳光破云而来,青天白云之下秋雁高飞,没入周遭群山连绵。 真是万物自由自在的好时节啊!她从袖口中摸出一包沉甸甸的银锞子,不动声色塞进那侍卫手中。 “她要是想出去逛逛,只要不被人发现,也都宽容些吧。” 外面料理得风风火火,屋中却一片死寂,就像李世语公孙嘉禾从未来过她这寒舍般。一如既往,周遭清简而阒寂,无人问津。 沈青绾还是保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势,淡若无物的粉纱裙摆自然垂落,像落了一地凋零的花瓣。 她试图挣扎着站起来。跪太久,腿麻了,酥酥软软得就像千万根针来回扎过。她伸手,年纪轻轻便经络分明的手用力够到那张四方桌,尖锐的指甲快要掐进坚硬的红木。 还是爬不起来。 放弃了。 跪在地上的沈青绾爬到适才宁贤妃坐过的圆凳前,背靠着坐下。入秋的地板冰凉,寒意从腿脚蔓延上来钻心刺骨。 呵…… 她突然很想哭。 自从她在美原县衙无意间听到陛下与宁贤妃的对话时,这种突然想哭的情绪,就一直占据着她的心绪,时时刻刻成了盘桓她心底里的噩梦。 “除恶务尽。” 真好啊。大事已了,东宫之位指日可待之时,她便成了恶,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恶,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恶。 李世训曾对她说,她就是宁妃的弃子。宁妃永远不会承认,沈青绾是她的人。宁妃和熙宁长公主会让她做尽天下一切恶事,等到用完了再也用不上的时候,清泉宫的人会为了宣王李世默的干净,把她独自一人扔进漫长的黑暗,随着被按在地上的储秀宫,被永远地抹杀。 当时她还不信,被李世训撞碎了揉皱了摔在地上她都是不信的。 结果呢? 六月十七宁妃冲进敛芳宫的时候,她曾经是有过希冀的。只要宁妃告诉陛下,她沈青绾其实是清泉宫的人,她就可以彻底摆脱李世训的阴影,摆脱曾经在储秀宫遭遇的一切不堪。 然而宁妃没有说,她字字句句只标榜自己如何慈母心肠,如何心疼她这个可怜的累赘。一字一句,丝毫不曾提及她为清泉宫为宣王李世默所做的一切。 她认了。 还有李世默,在她提起背后主子时,都会轻咳一声制止她,仿佛她真的只是清泉宫,是宣王殿下不耻提及的肮脏。
她也认了。 九月入秋陛下让她伴驾巡陵的时候,她曾经也是有过希冀的。毕竟前来祭扫的都是妃位以上的宫嫔,毕竟就连首鼠两端的秦嫔都能因此封妃。她沈青绾替清泉宫受了多少伤流了多少血,于情于理也该是妃位了吧? 不晋位分也行,她还是认了。她什么都认,只要能活下去,都得认。 结果呢? 陛下让宁贤妃除掉自己,那个自我标榜慈母心肠的人,立马便答应了。今日陛下抓住陵前嬉闹的把柄稍稍威胁她,所谓慈母,便顺着陛下的话要罚她,回长安之后还要加倍地罚。 还有那个道貌岸然的皇帝陛下,他跟他的女儿说,不要找她玩,要与她这个见不得人的弃子划清界限。 哈哈哈哈…… 沈青绾靠在高凳边笑出了眼泪。 原来每个人都在为她的死做准备,原来谁都不在乎她。 她为了救李世语关河差点被打死的时候,没人救她。她浑身是血身上没有一块好皮被李世训按在身下欺辱的时候,没人救她。她在敛芳宫被扎了三箭被扔在承明宫煌煌灯火之下被太后踹了两脚的时候,依旧没人救她。 唯一一个去扶她的,还是出于关心皇后安危现在已经见了阎王的太子殿下。 主子、宁贤妃、溧阳公主、宣王殿下,每一个出现在她生命里看似拯救她的人,每一个自诩是她生命里一束光的人,最后摇身一变便视她为罪大恶极。 可她又能如何? 她能指望长公主不为自己的主君替她谋划出路么?她能指望宁贤妃不为自己的亲生儿子为了她的命么?她能指望宁贤妃不为自己的宝贝女儿替她说话么? 说到溧阳公主,沈青绾有时是真的羡慕啊。就连李世语不谙世事傻乎乎地笑的时候,她都是羡慕的。李世语只比自己小一岁,这辈子什么都有了。母亲的照拂,哥哥的偏爱,还多了个不是亲姐胜似亲姐的庇护,还有北衙禁军的关河不要命也要多看她一眼的痴心。 她是她奢求一辈子都寻不到的无忧无虑,是她拼尽此生也回不去的少女时光。 折腾不动了。 沈青绾靠在圆凳边,伸手向下探去,脱下鞋子,摸出那块她张皇间藏进鞋底的绢布。 素净的白娟上,是李世训在六月十七敛芳宫的黑夜中塞给她的血书。 “沈青绾,你永远都是个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