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谒陵:一命换一命(二)
谁? 沈青绾? 她不是已经被母妃安置妥当了吗?只待返回长安,再送到龙华寺使一招金蝉脱壳,这会儿来又是何事? 李世默怔忡间,陛下的反应更快。 “后宫罪妇,如何跑到前朝?宁贤妃呢?让她把人带回去!” 口谕未及下达,凄厉的女声隔着一个院落的距离硬生生撕破殿中的一团和气。 “臣妾为真相而来,求各位大人给个见证,皇后与太子之死!” “皇后与太子之死”。 几个字传入诸位大臣耳中,何人不是一凛。 御史大夫陈瑜民当即跪下道:“恭定皇后与简怀太子志虑忠纯,从无贰心。陛下既有意查清此事,何不请当事人直陈真相,也令身在狱中的卫将军安心。” 陈瑜民一跪,带动跪下的人寥寥。毕竟今时不同往日,陈太后撒手不管,皇后太子先后离世,陈家势单力孤,先前投靠陈卫两家的门客纷纷树倒猢狲散。 陈家在朝地位最高的也就一个陈瑜民,已经好几个月在朝堂上不发一言了。 时隔几个月之后的第一次开口,居然是为沈青绾? 李世默双眼微眯,细细打量跪在对面的这位御史大夫。 也不知是不是门口侍卫今日没吃饱饭的缘故,就在陈瑜民叩首请见沈青绾时,一袭白衣出现在临时充作议事之所的勤政堂前。 沈青绾未施粉黛,未戴珠玉,双足赤裸而长发披散,十月深秋刺骨的凉风里仅着一身素白的单衣。如乌木的黑发与胜雪的白衣生生撞在一起,天高阔而风疾,单衣裹着她瘦小的身躯飘飘欲飞。 她抬脚,正欲迈入数十名文武公卿黑压压陈列的大堂。 “哐!” 守在殿门的两个侍卫手中长戟交叉一栏,激得凛冽寒风吹动沈青绾垂落的长发猎猎如旌旗。 皇上压低声音,对身边人吩咐道: “拖下去!” 沈青绾“啪”地一声抢先跪下,几乎是同时扬声道: “臣妾自首,臣妾受熙宁长公主与宣王殿下指使,为诱使卫将军出兵诛杀张怀恩,于五月十七日当夜敛芳宫闷死恭定皇后,并嫁祸敬王殿下。” 原本甜腻的嗓音在同归于尽的死志下慷慨而坚决。 “拖下去!” 比沈青绾更坚决的是皇帝陛下的死令。 沈青绾跪直身微微仰首,她家主子教过她,低头恭顺谦卑久了,那抬头看一眼的勇敢,最是叫人心惊。 她便也这么做了。雨打风吹,细长浓密的眼睫如娇花颤抖,却又执着而决绝地望着那人。秋日清清泠泠的阳光穿过她乌黑的发,照见她覆着浅浅绒毛精雕细琢的面庞。眼角一滴清泪落下,泪中映着如梦似幻的浮光。 沈青绾开口,声音飘渺似映着柔淑宫外飘落的桃花,隔着黑压压的满朝文武,隔着二十多年溯不回的时光。 “二郎,我回来了,你就是这么对我的吗?” 婉儿。瑾纨。 昔人重现,大堂之上皇上闭上了眼,眉心不由自主地跳动。 李世默终于意识到面前的沈青绾在做什么。他虽既不知道沈青绾突然反水的原因,更不明白为何做事一向稳妥的母妃没有控制住她。 但此时此刻来不及计较这些细节,李世默飞速思忖之后,当着百官公卿的面,上前一步向着父皇躬身大拜,沉着的声音将自己的父亲生生拉了回来。 “父皇,儿臣坦坦荡荡,从未做过谋害母后与太子哥哥的事。既然宛嫔娘娘当朝指控儿臣,谓之妖言惑众既不能服众,又不能告慰身在狱中的卫将军。儿臣愿与宛嫔当朝对峙,还儿臣,更还,熙宁长公主殿下的清白。” 他回头,也向着满朝文武也大拜道: “还请各位大人做个见证。” 柳时睿在背后戳了戳立得渊渟岳峙的萧靖,压低声音耳语道: “上次宣王殿下说这话的时候,是去年为了薛家案。结果吃了个大亏关了半年,你说这次行吗?” 萧靖没回头,也压低声音僵硬地抛下一句。 “我不知道。” 柳时睿看戏看得很是入迷而执着,又拽了拽萧相大人的衣袖。 “长公主不是你儿媳吗?她是那种……” 敢动手且能动手杀皇后的人吗? 萧靖一怔,又僵硬地抛下一句。 “我不知道。” 行不行都必须行。浸yin朝政的第三年,李世默总算明白,并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容他提前做好准备,犯了错误就尽力补救,有了危险有了挑战尽全力做好准备也得上。 走到这一步他的身后已没有退路,只有等着他保护的母妃、小语、嘉禾,还有追随他相信他能改变朝局匡正天下的一众纯臣。 还有,她。 原本一众刚刚倒向李世默的人心已经悬到了嗓子眼,看到宣王殿下安定沉笃的表情,又把心放回肚子里。 李世默先发话: “既然宛嫔娘娘说五月十七日,恭定皇后死于敛芳宫是你所为,具体过程如何?又有何证据?”
沈青绾一袭雪白的单衣跪在门槛之外。 “当夜,臣妾伙同敬王,以臣妾与敬王有私情为引,诱使恭定皇后前往敛芳宫查看。皇后至敛芳宫中,敬王趁夜色动手打晕了她,臣妾则用陛下亲赐的那身双面绣桃花粉瓣长褙把皇后生生捂死。随后,向在敛芳宫外的神策军发送信号,将皇后之死嫁祸神策军。” 隔着鲜红枕木的门槛与银光凛冽的长戟,她固执地仰首。 “这就是五月十七当夜敛芳宫全部的真相。” 李世默再问:“证据呢?” 沈青绾起身,赤裸的双足向前迈过门槛,门口的侍卫不再阻拦,放开交叉的长戟容她进去。 在满朝大男人数十双眼睛的注视下,她撩开单衣裙摆,露出一双雪白的玉足,脚踝处清晰可见一圈深绛色的掐痕。 “这是臣妾当夜杀死皇后前,她垂死挣扎掐出来的。五个月过去,痕迹已经很淡了,勉强还能看见。还有那一身长褙,是用内侧捂死的,在敬王手中,被臣妾的血沾满了。如果陛下要查,应该能从内侧看到皇后垂死挣扎抓破的痕迹。如果不介意启陵的话,能从恭定皇后的尸身上,看到同样的纱线。” 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沈青绾道: “哦,还有人证。当夜在场的只有臣妾与敬王两人,敬王说是臣妾杀的,臣妾也承认是自己杀的。唯二在场的口供,没有矛盾。” 她环顾四周,周身素白如孝服的衣衫衬得她眼神清冷凛冽。 “如果诸位大人要问臣妾为何要这么做。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长公主,如今身居毓安宫的熙宁长公主,为救幽闭王府的宣王殿下,指使臣妾所做。” 李世默抓住漏洞便要继续追问: “那敬王呢?你们同时在场,敬王为何不动手,而让一个弱女子动手。” 沈青绾不慌不忙应对道: “敬王不想要皇后死,但熙宁长公主为了救宣王殿下,逼卫将军起兵,给我下了杀皇后的死命令。” 沈青绾侧着眸子饶有兴致地看李世默,笑得暧昧。 “谁让熙宁长公主这个当姑母的,如此偏爱宣王殿下呢?” 满朝一阵纷纷的窃议。 某些难以启齿的心思被骤然曝光在光天化日之下,连同遥想那个永远回不去的盛夏而生一丝丝幽微的悲愤。 李世默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 “她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