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纷飞:切齿之恨
“自安和元年西北防线内缩至萧关一带,大唐对于河西乃至西域的控制就只能被迫处于守势。但这样也还能过得去,至少有功勋卓著的薛将军在,镇得住。他治兵御下也很有一套,至少北自朔方镇,南至秦州成州,他都能掌控裕如。西北军士,皆景仰信服于他。只可惜……” 说起朝廷已成定论的案子,田子安尚且还有几分顾忌。不过想到面前这位宣王殿下曾经也是力主重审薛家的中坚,思忖再三,开口时的犹疑逐渐变得坚决。 “薛将军之后,西北各将士终于明白,原来他们不过是朝廷的弃子,走的走逃的逃。失去了薛将军强有力的控制,兵籍、户籍也渐渐废弛。为将者管不住自己的兵,也不想管。末将也…… 忽地意识到这些失职的将领之中还包括了自己,田子安忙起身大拜请罪。 李世默抬手制止住了他。 “但说无妨,今日钧之说什么都无罪。坐下说吧。” 很少看到这般朗月清风,但又从骨子隐隐透出坚毅与清醒的人。他确乎很平静地坐在上方,但刹那间流露的不怒自威,亦让田子安不敢随意造次。 “谢殿下。” 他把自己塞回了椅子上。 “原本去年殿下请旨重审薛家案,让大家看到了一点儿希望,想着薛将军有没有罪,没有人比边境的将士们更清楚了。这次一旦翻案,西北军的环境总会好过一点儿。但最后结果……” 似乎是又戳中了上位主子某些幽微的心思,李世默片刻沉眸让田子安不得不一顿,付之极长的一叹。 “您都看在眼里,西北将士们对来自京畿的神策军意见很大。毕竟,论环境论待遇,两者不可相提并论。加之这些年朝廷克扣的军饷,他们对战事、对朝廷,早就不抱希望了。” 田子安最后的话没有说完,但李世默确是懂的。 在西突屡次冲锋的铁蹄下未曾崩溃的西北防线,在几经动乱颠覆变革未曾倾颓的西北防线,隆平九年薛骁敬案发,隆平十二年自己翻案失败,朝廷内部的互相厮杀倾轧波及开来,终究是寒了边境数十万大军的心。 那头沉默许久,李世默淡声开嗓时听来涩涩的。关于薛家案的种种细节就算比谁都清楚,但终究一句话没有多提。 “情况我都了解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后悔是没有用的。当务之急是要解决西北军与神策军的冲突。钧之,你既然对本王和盘托出,想来真心支持本王率军共御外辱,也是有心调节当下面对的种种矛盾。你了解情况,可有上佳之策?” 田子安再拜才道: “如果殿下出面,只怕这些兵油子还会有几分顾忌。毕竟去年殿下力排众议要求重审薛家案,普天之下旁人不敢说,他们都实打实记在心里了,对殿下尚存一分敬意。 “但现在的状况是,敌人就在五十里之外虎视眈眈,真要处理的话,像殿下这般一件一件事地调节肯定是不行。” “那你的建议是?” 田子安话锋一转。 “当兵的就服硬的,再乱军纪者,斩。” “不妥。” 李世默当即否决了田子安的提议。 “军纪虽然必不可少,但不问青红皂白一律斩立决,只怕会激起西北军与神策军的叛逆之心。到时候局面一旦控制不住,当即便会崩溃四散。我们是京城的最后一道防线,必须小心小心再小心。” “那……” 李世默起身,向着田子安大拜下去。 “容我再想想对策,一旦有需要麻烦钧之的地方,世默再来叨扰。今日多谢钧之一番肺腑之言,世默铭感五内。” 话既已说到这个份上,再与宣王殿下理论也没有结果。军务繁忙,田子安只得先行一步告退。 送走田子安,李世默一个人在房中缓缓踱了一圈步。一番长谈又已至夜深,十五月圆,清辉满照,西北多风沙,泾州姑且还在关中的范围内,不算风寒凛冽。但来自西北的铁蹄已搅碎一池平静,空气中弥漫着蠢蠢欲动的硝烟的气息。 凌风候在门口,请殿下收拾收拾准备安寝。 “不忙凌风,你随我收拾收拾东西,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于是,等到李世谚李世诚看到自家兄长带着铺盖行头搬过来的时候,两个人张大的嘴就没有合上过。 两个少年正在军营排房里斗阵法,牛皮地图挂了半面墙,一人朝东一人朝西,中间折腾出了一个好大的沙盘,一盏风灯就在手边摇啊摇。 李世谚见状起身,才意识到张大嘴的样子傻透了,忙笑眯眯露出两只小虎牙。 “三哥,你这是打算,搬过来住?不住节度使府了?” 李世默径直走向朝南的上方坐定。 “你们俩都住军营,不许我住?” “哪能呢!三哥与将士们同吃同住,必然能与将士们培养出同袍之谊。” “少贫嘴。”李世默笑瞋他一眼,又望向李世诚。 “世诚住得可还习惯?你们俩在研究什么呢?” 李世诚也起身,高大的骨架显得很是敦厚可靠,十七岁的少年比十三岁的孩子还是稳重多了,他规规矩矩拜道。 “谢宣王哥哥的关心。世谚提议说知己知彼方才百战不殆,趁现在还没打起来,把周围的地形环境都研究透了,对付阿史德的时候才能游刃有余。” “我跟世诚哥把这附近的地形琢磨了好久呢!三哥请看。” 李世谚随手抄起一拃长的木棍,在沙盘上向李世默比划道。 “阿史德向北退五十里,只有可能沿泾水上游退去。这是一条狭长的河谷地带,北有青石岭,南有连云堡。没有旁的岔路,如果要打,只能仰攻。” 他收手,与李世诚对视一眼,分外肯定地看向李世默。 “唯战尔。” 正说话间,排房外似乎灯影绰绰,人影交织散乱成一片。紧接着,起此彼伏的脚步声从门外一茬接一茬打马走过,争斗与怒吼一声高过一声,隐隐夹杂着兵器相撞的噼里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