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穷阴:甜馨(下)
李若昭以为李世默会有大反应的,露在被子外的一双明亮眸子盯着他咕噜咕噜转了许久,只听得那头极轻但又极清晰的压抑的呼吸。 “没事。” 按在塌边的手也在抖,指尖深深嵌进垫絮里,抓得手背青筋暴起。 那只凉津津的手轻轻抚上并不平静的手背,如清风略过山间沟壑。 “你要是觉得难受,哭出来也没关系的。” 李世默试图从她的手下抽出来,李若昭却格外用力地按住。上臂再用力时牵扯右下旁肋的伤口隐隐撕裂着疼。 左手下意识捂住伤口,又怕她多想。李世默立马松开,伸手轻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松手。 “我叫风吟拿点甜饼来。” 真的是叫风吟拿甜饼去了。萧岚准备的,快有半身高的食盒,路上零零碎碎吃了不少,剩的也不少。李世默拈了两块用小碟盛好,递到若昭眼皮子底下。 “既然你都说了有办法,我自然信你。” 他松快地咧开嘴笑了。 “有什么好担心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若昭确实无话可说。但又像不死心一般,唯恐他和先前一样,面上云淡风轻答应得好好的,最后折腾一出惊掉下巴的大戏。 “那你不许再意气用事,至少意气用事之前,先同我说一声。” 我又没办法拒绝你,至少能做个保障。 李世默点点头,“嗯。” 仰躺着吃点心不方便,酥皮屑至少能掉她一脸。若昭翻了个身,小猫喝水一般,伏在枕头上小心地咬冻得有些硬邦邦的梅花糕。 李世默无比顺手地替她拉上后背的被子。 “还没听你说起过今年五月承明宫变的事,难吗?” 李若昭放下咬了一半的甜饼,习惯性细细舔起指尖沾上白毛似的酥皮屑。 “也……没什么可说的。你都看见到了,也猜得差不多。我只说服了陛下让卫茂良回京,关键的时候推波助澜。剩下的,太后与敬王、神策军的矛盾足够让这场戏热闹起来。” 于是,张怀恩坐不住率先动手,卫茂良别无选择地起兵救驾。双方战火一触即发,最终让李世默自己捡了个大便宜。 李世默想起了五月承明宫变时两人宫道上意外相逢,她的额角还被厚厚的刘海包裹。当时没机会,后来也没机会问,便趁此时顺口问了声。 “太后打你了?” 太后这个词,真的很遥远了。明明承明宫变太子殒命,太后放弃权柄不过半年,却像彻底翻过一页似的。后来朝局震荡不已,李世训丽妃逃了,宁妃殁了,小语丢了,剩下的只有心早就死了的萧贵妃,死了一半的李世默,和突然又死灰复燃的秦妃。 千般风云扬起飞沙激荡,待到尘埃落地,早已足够将这一页厚厚掩埋。 听说太后幽居宫中佛堂,陛下派重兵看守,一步也没出来过。 李若昭眯着眼睛仔细回想。 “也……没怎么打。要打的时候萧贵妃来了,帮了我个小忙。” 萧贵妃啊。 李世默也回想其子李世谚。关键的时候从宫里跑了出来,助他一臂之力,一副铁了心跟定他这个兄长的模样。 “两年多以前在灵溪茶庄,惜誓包间的时候,你我第一次见面说起过萧贵妃的事。你说等我已成气候,萧贵妃自然而然会倒向我们。现在看来确实如此,跟她出手帮你的原因,是一样的吧?” “是,她……” 李世谚非陛下亲子,这也是整个薛家案真正的起点。若昭掌握着她的把柄,萧贵妃也无心让自家儿子卷到这场争斗中来,更无须令他们担心。李若昭答应过萧贵妃,事关李世谚的身世,必须得保密。 隆平十一年正月初七在灵溪茶庄没有说,隆平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在关外军营也不会说。 唯一不同的是,李世默已经不会执着地想要问个答案了。 “你放心,她必然是我们的人。李世谚你觉得合适,放心用便是。现在宫里暂且还稳定,也是因为有萧贵妃在,我才敢暂时跑出来解决小语的事。” 毕竟还是瞒了他,李若昭不欲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过多。趴着太久不舒服,单手扭过身体又斜躺下去,目光来回逡巡打量,落在李世默的右下旁肋处。 她朝那个地方努努嘴。
“护了两次了,是有伤?” 诶?你都看到了啊? “战场上留的。小伤。” “还需换药么?” 偶尔还是需要的,因为和凌风从长安出发昼夜不息奔赴千里,原本的伤口时不时还会隐隐作痛。 这种事情是瞒不过李若昭的。他点点头。 “下次我帮你吧。” “那……” 李若昭当即捕捉到李世默一闪而过的犹疑,“不可以吗?” “不是……” 反正是战场上的伤嘛,看到了她也不会多问什么。想通了李世默长舒一口气。 “那辛苦你了。” 说起伤,李世默还是没办法忘掉五月相逢在宫道上掩在她厚厚刘海之下的疤。 复而又想起,一年前的伤,只怕早就好了。 手却比脑子还快,他伸手去撩她垂落的发丝。 指尖触及鬓角,掌心蹭过了她莹润光滑的脸颊。脑子转过来的时候手已经收不回来了,李世默鸵鸟一般地想,就当是帮她理头发而已。 然而—— 李若昭下意识就着他的手,脸颊在他掌心里蹭了蹭。 很轻很轻,甚至能感觉到若有若无的绒毛,在他的心上划过如轻鸢剪掠。 两人皆是一僵。 僵住之后突然又觉得似乎没有什么不妥?没有过界,没有旖旎,只是一个,很正常的动作而已。 所以保持这个姿势,也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吹气如兰的呼吸在他的掌心流转,李世默觉得半边胳膊肘都酥麻了。 掌心的温度和烧红的脸颊一起蒸腾起来,心跳在漫无边际的长夜里一声比一声更激烈,被子下覆盖的手揪紧得快要裂开。 面上还是一动不动,他的手抚着她的脸,她的脸蹭在他的掌心里。 似是凝成一座永恒的冰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