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猎:杀心(下)
“我不否认这一点,既然你要开诚布公的话。” 若昭应得坦然。 “但如果你稍微想远一点,撤离长安,绝非长远之策。陛下先看看你自己吧!身体虚浮,畏寒,不只是灯芯草的损伤吧,那玩意儿归根到底,是药非毒,陛下也没吃几天。” 她歪着脑袋打量面前这人的容色。 “丹药磕多了?” 空气弥漫着极重的檀香,极笃实的香熏得人昏沉。若昭扬声,清脆撕破粘附在身上的网。 “说句不好听的话,就现在陛下这副身子骨,去了太原府,然后呢?长安腹心之地已失,我李唐皇室不过依附于一介藩将的无根之萍。卫茂良的本事你是见识过的,待陛下百年之后传位给李世诤,卫茂良是他的姨父,他母亲秦妃又愚懦不堪。这般血缘关系在其中,他们母子只能愈发依赖卫茂良,随之而来的就是卫家势力侵蚀—— “小心这天下,终有一天会易了主。” 皇上揣着手,对于若昭一番危言丝毫不在意。 “照你这么说,传给李世默也是一样的。” “不一样。李世诤绝非良才,又有血缘关系的牵绊。但李世默与卫茂良没有,我跟李世默加起来,够了。” 十个月前,李若昭也找过他,言辞之间皆是对卫茂良如何如何维护。十个月后,等到卫茂良对她并无太大助益反而成了威胁,她便从容摆出一副警惕之姿。 除了李世默,她从不全然信任倚重任何人,对于一切可堪利用的势力,都一一加以拉拢防范着。 她确有帝王之才,如果抛开私情,她应该是静帝这一代孩子中,走得最远的那个。只可惜,站在哪儿都不对,远离尘世辜负这一身才华,走入这人间却太容易被碾成齑粉。 陛下伸手,侍弄着窗台上的一盆活活泼泼盛开的君子兰。 “我曾经也这么觉得,李世默聪明,比其他孩子有格局,也想过把位置传给他。但他心里的东西太多了。他要保自己的位置,他要保自己的家人,他要是不是还想要……保你?” 余光往回微微瞥见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小妹,刹那间绷紧的容色确乎是裂开了一条缝。 真是一点都没猜错。 陛下抚着君子兰修长的叶,稍稍用力,一只茁壮蓊郁的叶突然被连茎折下,把玩在手中,手指也染上了浓绿的汁。 “好花需要绿叶相称,可这绿叶一旦过于繁茂,便有喧宾夺主之嫌。唯有将他们修剪去,才能保证花的盛开。你那么聪明,当然什么都明白,估计也教了李世默不少吧?” 若昭不说话陛下就接着说。 “商君变法,授国君以至高无上之权,却没想到自己却成了集权之君最大的敌人。你教给他一切的本事,他都会学会的。只要站在这个地方,站在这万人之上,就不可能是个好人。他那么聪明的人,有朝一日他也会学着算计人—— “也包括为他呕心沥血的,你。” 陛下把那片断叶掷在若昭面前的棋盘上。 “如果我传位给端王,至少你应该感谢我。没有君位,你与李世默便是盟友。等有朝一日他继承大统,你与李世默,就只能做敌人了。” 花叶已折,落在棋盘上的叶的断裂处已经开始发蔫。 李若昭只觉面前这人浑身透着极诡异的气息,那种从根里慢慢泛上的腐烂的味道如影随形地刻她面前这位兄长的骨子里。面前这位皇兄,精于权术,却唯独不愿花出丝毫的力气在整顿国家之上。他好像过早地窥见了这个王朝注定衰亡的命运,伴随着日薄西山的挽歌,从无能为力到绝望。 同样窥见这个王朝命运的李若昭,便也一眼望尽了被架上炭炉炙烤的人生。 “我自己的路我自己会走,最后一步走成怎样不劳您费心。但凡你真有一丝一毫为国为民的心思,但凡你真把自己当做一国之君,应该想着的是如何聚拢众心,如何抵御外辱,而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和意愿竭尽算计。你一走了之,百年之后尘归尘土归土,但李唐的后人,因为放弃长安而关中沦陷下的百姓,都将因为你的一个决定而付出代价。” “这与我有何干系?” “不管你愿不愿意,不管这皇位是谁塞给你的,你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有多不情愿,这都是你的责任。” “我的责任?”皇上不怒反笑,“长安拿什么守?李世默是出去找救兵了吧?你大可问问他,找到了吗?”
找不到不也是你们帝后母子的杰作吗?安和元年之乱,隆平九年薛家案,再坚实的铜墙铁壁也被掏了个干净。 时至今日,你该怪谁,你能怪谁? 很多问题不能深究,深究便没个尽头。李若昭朗声。 “长安尚有兵力,可以守。诸镇还有援兵,可以调。但长安一失,关中必乱。” 用大义来说服陛下是没有用的。在他的世界里,年少一段不伦的感情被生生扼杀,余生孤身一人圈地自苦于高台,足以耗尽一个人所有的生机,周旋于人情、权术、无休无止的斗争之间,他已经自我消解了崇高的意义。 只有用同样的利益关系才能说服他。李若昭与他打交道这些年,深以为然。 “退一万步说,朝中支持李世默的人不在少数。陛下临到了了改主意了,有些人可依?” “如果有遗诏呢?” 皇帝陛下回头觑了一眼李若昭。 “按惯例,一式两份,一封存档,至于另一封,放在紫宸殿殿顶明镜之后,等到时候昭告天下,疑虑自解。” 遗诏? 她的目光顺着陛下所意,看向紫宸殿中龙椅之上悬着一面明鉴日月天地的琉璃镜。 写着端王即位的诏书? 若昭的心微微发凉。 不是没有心理准备,她此刻来便是报着最坏的心态。能说服陛下留在长安,便留着,留不住,拉上以杨秉廉为首一帮臣僚也拉着。只要把陛下留在长安,长安还有救。李世默还没回来,总还有希望。 可是,一旦有了遗诏,有了板上钉钉的东西,这意味着什么? 陛下的态度会是什么? 这封遗诏背后牵扯的一系列影响,她又该如何处理? 她忽抄起手边收好的白玉子棋坛,很重,很沉,温凝的白玉相撞有清脆的声音。就在陛下转头折腾他那盆君子兰的刹那—— “当!” 白玉子四溅,每一粒白玉更似飞瀑奔涌炸开碎花。鲜红的血渗了出来,落在白玉子上如雪中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