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言情小说 - 乱世桃花逆水流在线阅读 - 第五章 黍离:与君长决绝

第五章 黍离:与君长决绝

    “其实我是不恨你的。”

    哥舒玄翘足倚在自己的帐中,遣退众人,扬眸看着灯火依约里的大长公主。

    “我母亲也是。她说,没见过这么好的主母。什么事都替萧靖担了,从始至终就没难为过我母亲,如若当年你再狠心些许,我们只怕无法活着走出长安。”

    李唐皇室直系子孙,先帝的姑母大长公主端着身姿,微微挑眉。

    “所以呢?”

    “这个面子我总是要给的。萧靖叛国,此事全长安都知道,这盆污水萧家洗也洗不掉。反正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最后的结局,不如就交给大长公主亲手了结?”

    几名西突的兵士掌着灯引大长公主营外走去,跨过刚刚解冻水流少得可怜的护城河,潺潺流水在脚下有气无力地呻吟。夜色深寒,宽大的袍袖裹着风在舞,在无声地怒号。

    见到来者,已经跪了小半夜的萧靖眉间微微颤动,被布条勒紧的嘴巴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静和……”

    “我不叫静和。”

    我叫李从俪,伉俪情深的俪。我嫁给你恍惚已近三十载,你可以日日夜夜念着你的燕如,叫她“如儿”,却从来就没有唤过一声我的名字。

    两人皆沉默。

    不说话就由着李从俪说。每次都是这样,先退一步的总是她,委曲求全的,也总是她。

    她站在萧靖身边,目光却飘向远方。纵目略过铁蹄踏碎的万里河山,夜色笼罩下苍苍茫茫。

    “我适才见过哥舒玄了。认祖归宗的事就不用想了,他让我来亲手了结这个事。我问你,”

    出身皇室,除了自己的父皇和皇兄,李从俪从不跪任何人。她站在萧靖身边,目光转向他。

    “他说的,五年前就联系上你了,是真的?”

    萧靖双腿绑缚着跪在地上,身姿虽努力端得挺拔,硕大的脑袋却垂了下来,点点头。

    “他问你西北军备,你就都告诉他了?”

    萧靖苦笑,“你说呢?”

    “你不是这样的人,我知道。”

    李从俪深呼吸。

    “但现在的问题是,你没办法解释清楚。你能把你写给哥舒玄的信抄上个成千上万遍,给长安城里每个人发一份吗?就算你信上什么也没写,私通敌国主政,急于求一个说法的百姓依旧会视你为罪魁祸首。”

    萧靖继续点点头。我知道。

    “你想过萧家怎么办吗?阿岚怎么办?他将来要担负萧家重任的,却平白无故被扣上罪臣之子的帽子,他今后怎么办?

    “还有阿岄。阿岄已经二十三岁了,她还没有出嫁。你不要告诉我说,你曾经按着萧岄的婚事就是想利用她促成你自己的目的,去结亲,去示好。是这样吗?”

    萧靖没有说话,没有说话就是默认了。

    为人母被骤然戳中心尖尖,李从俪一时气血涌上心头。

    “萧靖,你这些年做的还不够吗?阿音当年是的,阿岄也要这样吗?萧岄可是你亲女儿!”

    某件久远的往事突然跃入脑海,李从俪最不堪的记忆令她噎了半晌。

    “当年我,当年我一气之下说萧岄不是你亲生的。你应该知道是一句气话,我就是生气,气我为你生儿育女cao持家务,你却在别的女人的怀抱里风花雪月。我只是气,我的气话你怎么能,怎么可以撒在女儿身上?”

    萧靖当然知道当年那是一句气话。李从俪刚生萧岄那几年,他正是一颗政坛上冉冉升起的新星,一直四处迁转调职,恰好遇上了那个,让他念了一辈子的女人。

    燕如。

    于是,他便对李从俪直说了。

    当朝陛下的小meimei,为萧靖守了快十年的天家公主哪里受得这种气,她发疯了似的在家里摔东西,从后院一路鸡飞狗跳到正堂。最后,一向端庄的静和长公主披头散发,脱簪赤足,抱着刚满周岁的萧岄,掐着亲生女儿的脖子,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你敢纳妾,我便敢告诉你萧岄不是你亲生的。”

    萧靖沉眸看着近乎癫狂的女人。

    “她有孩子了。”

    从头到尾都不是一段愉快的记忆。以至于这么多年萧靖一看到总是喜笑颜开的萧岄,脑海中浮现的都是这一幕——

    歇斯底里的妻子,失心疯了的母亲,嗷嗷啼哭到撕心裂肺的孩子。

    “我知道。你当年的气话,我都知道。”

    “那你为何一定要这样对阿岄的婚事!一直拖,一直拖,拖到利用价值最大的时候吗?拖到现在成了逆贼之女,这普天之下,还有谁敢娶她?”

    不再是那个一言不合便要吵个没完的年轻人了,二十多年前就不是了。血脉突突地奔涌到心口,压得她心慌。

    “阿屹走得早,小昭我也很喜欢,这事便过去了。可是阿岚阿岄呢?你究竟有没有想过你的一双儿女?如果你能料到今天的结局,这一步步,你还会走吗?”

    还会走吗?

    说不准。

    尽管深知应当为人生中的每一个选择承担后果,付出代价,可身处其中,谁又能看得清对错。

    萧靖闭上眼,还能想起他初见燕如的模样。不同于中原女子的深目星眸,笑起来却那么干净,温柔得是那阳春三月迎着塞上牧草吹来的风。

    李从俪了然,没说话就是什么都说了。

    “既然不后悔,那就想想未来吧。”

    李从俪陪着他跪了下来。

    “萧家的门楣完了,但阿岚和阿岄还得活着。等到天亮了,全城百姓都看到我们跪在西突的军营前,跪在长安城下,且不说萧家旁支会怎么对他们,他们不能背负着逆贼之子的名声,活一辈子。”

    那就只有一死了。

    萧靖没有意外。他本求速死,但哥舒玄不让他死,像马嚼子勒紧他的嘴巴不准他死,为的就是等大长公主出来吗?

    让他们为他的母亲陪葬?

    很合理。

    想说的话差不多都说完了,想来人生中的最后十几年唯一一次与自己的夫君说了这么多话。李从俪望了萧靖一眼,也是第一次,两个从来没有心心相许的人在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一致。

    她起身,扑向把守一侧的西突兵士。那小卒下意识拔刀来挡,保养光洁的脖颈重重地磕在泛着寒光的刀锋上。

    长夜难明,滴漏走到了一日中最黑最暗的时刻。她扶着滚落血珠的弯刀,挣扎着回头看那个从少女时期就注定纠缠一生的人。

    “阿靖,你不知道当年俪儿有多喜欢你。”

    泪早就流干了,血也快流干了吧。李从俪的手垂了下来,垂在万籁俱寂的茫茫大地上。

    “下辈子,我还是比你大,但我不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