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黍离:一别三千里
正巧杨秉廉一行人正领着一众准备议事的官员站在门外,李世谚从房中出来,转身小心翼翼合上房门。 才对文武百官压低了声音道: “我哥说,烦请诸位稍等片刻,很快就好。” 一扇薄薄的木门之内,传来几声极低极低的抽泣。 李世默打开了那个包裹,是一只漆木匣,木匣上随意地贴着一张粗糙的纸。 “宣王殿下敬启。” 背面还有字。 “卢龙节度使赵衍拜上。” 是河朔三镇中的卢龙节度使不远千里送来的东西。李世默想不出自己与这位卢龙节到底有何私交。 手上却不停。黄纸放在一边,再将封条撕开,开启木匣的瞬间,一股血腥混合着腐臭的味道骤然蒸腾开来。 那是一颗硕大的头颅。像是预料到什么,李世默手止不住发颤地拽起那颗头颅的已经干枯的毛发,也就牵出了那张已经腐烂到面部几乎已快分辨不出是谁的脸。 李世默还是分的清的,极周正的中年人的脸,眉眼之间还能勉强分辨出五官的轮廓—— 韩晟! 韩晟上个月前往河朔请求出兵支援关中长安,最后被卢龙节度使送回来的,只有一颗腐烂的头颅。 河朔三镇以卢龙节为首,态度已然十分明确。 他们不会再与长安朝廷有一丝一毫的牵扯,更不会出兵匡扶一个日薄西山的李唐皇室。 他蓦地想起最后一次与韩晟见面时,去年十二月初,韩晟受杨秉廉裴济的委托前来宽慰这个刚失了母亲与meimei的人。 其间他已下决心离京一直不愿和盘托出,韩晟碍于主君的情分也不能多说什么。两人竭尽心力打了一通太极,最后什么结论也没有达成。 他忽然有一股无名的火,恨自己,恨自己当初为何不能稍稍冷静一点,为何不能再与韩晟多多说一会儿话,哪怕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劝住自己。劝得住自己最好,劝不住哪怕多说一会儿话也是好的。 总比当初草草收场,如今天人永隔要好。 昭儿说的对,如果因他擅自离京而耽误了整顿长安城日渐废弛的军备,如果因此没能抵挡得住南下的兵锋,这个责任,谁来承担? 他想抓笔写点什么,说什么“晋文出奔,尚有五子,吾欲求一韩志通而终不可得。”说什么“大梦辗转廿载,不过穷途一哭”—— 忽又觉得着笔杆子的东西也着实可笑,除了欲将心事付狂草,将无能狂怒倾泻在一张薄薄的纸上,竟是什么也不能得到。 硕大的墨滴在纸上晕开黑花,“啪”的一声,紧攥的笔被生生折断,李世默缓缓顺着桌脚跌坐在地上。 墨汁顺着桌案滴了下来,滴在他虚握着折断了笔杆的手心里。 门外杨秉廉似是听到什么动静,在外面扬声问。 “殿下可是有什么身体不适?” “殿下?” 跟在身后的薛珩站在暮色幽深的阴影里,扯了扯杨秉廉的衣袍。 “殿下从不让人等这么久,估计不是小事,端肃兄还是稍安片刻。” 李世默倚在桌脚旁,听见门外压低了的议论声纷纷,来的人应该不少。他揪紧了涩涩的嗓子提高音调。 “没事。” 锥心蚀骨的悲哀也是只有片刻的,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飞快拭净手上硕大的墨滴,沾了点已经凉了的洗脸水,拍在脸上。 他推开门,径直看向还在廊下候着的那个驿卒。 “是你送的东西吧?” 李世谚是亲眼看到那个包裹里是一个被割了的脑袋,他虽不认识是谁,但当时三哥的脸色,很不好。 所以他才会分外乖觉地找了个由头出门,叫门口的百官再等一等。 只怕真是触了三哥的逆鳞,李世谚眼睛也不眨地紧紧盯着那个站在廊下的卒子。 三哥说: “还要麻烦你跟赵衍带句话,就说本王终有一日,定要去他那幽燕之地做做客。” 灯火幽深里,李世默在光与影的分界处浅浅地转身。原本清晰的影子淹没在漫漶的灯光中,风声与光影疏疏落落。
“有什么事,说吧。” 能凑齐这么大的阵仗前来汇报的肯定不是小事,杨秉廉为首,忙向宣王殿下拱手拜道: “长安方向传来急报,说是与北燕骑兵尚在对峙的西突军队有撤退之相。原因是,西突国内出事了。” “什么事?” “葛逻禄部,就是那个几年前被迫举族臣服于必勒格的部族。因为春季发兵耽误了半数以上的牧民春牧和牛羊配种产犊,绝大多数牧民损失惨重。酝酿至今不堪重负,起兵造反,威势燃遍了整个天山北部草场。必勒格为了国内安定,想必定会回国平叛。” 杨秉廉站在一旁,适时补充道。 “殿下,此刻正是收复长安,光复李唐神器的好时机!” 杨秉廉开口,几乎代表了绝大多数家在长安,以及还有不少家当落在长安城里百官的立场,纷纷应和声不绝,请战的浪潮一下子就被高高掀起, 李世默没有表态,他站在石阶上搓着袖子,慢慢悠悠地打转。等到诸位都安静下来之后,才缓缓开口。 “子琤,你的想法呢?” 没想到会问此前无官无职的薛珩,习惯将自己隐没在阴影中的薛珩这才从杨秉廉的阴影中走出来,在诸位臣僚的注视下,如实答。 “臣的想法是,再等等看。且不说西突国内的变乱是真是假,就算西突人走了,北燕还在。以咱们现在的兵力抵抗北燕骑兵,也没有十足的胜算。” “嗯。是这个道理。” 李世默点点头表示赞许。 李若昭走的时候,让他在云山静候时机,她所说的时机,绝非一个简简单单的西突内乱。北燕和西突还在僵持,还没有真刀真枪地硬碰硬。 以及,她所说的天师道,虞让入关中的由头,似乎还没有任何消息。 本来就应该继续等下去。李世默点点头。 “不急,我们要等的最适合光复长安的时机。现在时机未到,还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