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语:忆昔
若昭醒来的时候,正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 比视觉更先苏醒的是周遭的气味,如泉清冽又胜淡墨的甘香包裹了她,恍恍惚惚不知今夕何夕。 只有味道是熟悉的,他们像这般相拥的机会并不多,为数不多的几次足以让她把这种气味镌刻进骨髓。她恍然发现她正枕在他的膝上,一只手不安地向上攀着,半梦半醒之间已经把那人的袖子捏得皱皱的。 “醒了?还难受吗?” 一只手抚上她的肩膀,一下一下地,隔着薄薄的纱裙传来隐隐的温热。 脑子笨笨地转上几圈,脑海中才一点点拼凑起前因后果。长春宫的大火,月汐打晕了自己,还有,跪在地上,浑身是血的jiejie。 “月姑娘把你送过来的。” 伴随着肩膀上的手一下一下的安抚,李世默打断了若昭的思绪。 “送来人就走了,我想,按照你们此前的相处习惯,她应该还有自己的事要忙。” 是这样的,她与月汐再怎么说,也不过是合作的关系。如今北燕已生变乱,月汐作为已经重现人间的明月长公主,合该有不少的事等着她处理。 若昭脑子又转了转。 “风吟雪澜她们……” “在。” 李世默很快回答,试图向她传递某种安心的讯息。 “那……我jiejie……” 头上的声音滞了片刻,才涩涩地道。 “我很抱歉。” 风吟雪澜是酉时末逃出去的,趁着变乱,又加上天色逐渐阴沉,才勉强找到一条活路。两人片刻不敢耽误赶往秦岭云山风波庄,好在李世默早在秦岭各处入山的道口安排了探子,第一时间把消息送上了山。 李世默带人赶到长安城下时已经晚了。日暮西垂,冲天的大火从巍巍三百年的宫墙里灼烧起来,将原本深蓝的天空烧成一片焦黄的土。 大抵是北燕军发现太子慕容彪已死,罪魁祸首李若昕抱璧跳城,一气之下不仅连同长春宫,后宫排房,前朝三大殿,皆付之一炬。 李世默话尽于此,他有些惴惴不安地怀抱着膝上的小小姑娘。极压抑的哭声,从膝上一点点漏了出来。太轻,又太安静,混合着窗外马鸣风萧萧,像敛声不语的花瓣上垂落的露珠,映着殷红的残阳凝成一滴血。 没哭出来。若昭手背覆上了脸,咬死了手背,咿咿呀呀地,气流全堵在嗓子里变成了喑哑的喘息。 又因为压抑得太久太厉害,堵住的哭腔在身体里横冲直撞成了抽搐,在李世默的怀中绝望,又抑制不住地战栗。 李世默弯下腰,把她咬得通红的手背拿了下来,放在自己肩头,顺势将她捞起来彻底环在怀中。 “没关系的,你可以哭的,没事,觉得难受就哭出来吧。” 一双臂膀环了上去,李世默第一次感到肩头晕开大片大片的湿热。 “那是我的jiejie啊……” 李若昭和李若昕的故事,李世默很早就听过。在小昭的只言片语中,在风吟雪澜的闲话中,但他并不介意此时此刻再听上一遍,零零碎碎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再听她絮絮叨叨一遍。 当年的杜嫔身负西陵氏的秘密,安心在长春宫韬光养晦。唯生有一女名曰“若昕”,从来恣肆张扬,是个谁人都不怕的主儿,是那时的李若昭满心钦羡的隔壁jiejie。 “那时年幼,总以为世间事无不可为。” 李若昭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看他。 “你相信吗?” 她笑笑。 “那时的我是相信的。我想,只要我足够努力,就一定能站起来。只要我足够努力的话。” 若昭絮絮叨叨像自言自语。 五岁那年,她是那么那么努力地从轮椅上爬起来,把自己的腿放在地上,伸手去够陈皇后架上的青瓷莲花尊。 她觉得,只要她足够努力,总是能做到的。 当然,现实并不会眷顾一个小姑娘的努力和祈求。脱离轮椅的那一刹那,若昭并没有感觉到下肢的存在,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一旁歪去,她挣扎着七手八脚地找个支点,手却在扶到木头架子的时候带翻了色如缥碧的瓶。
“哐当——” 硕大的青瓷莲花尊从立架上摔下来,正中她的额头,散落一地的青瓷片上沾满了小姑娘的血。 若昭捂着额头哇哇大哭。 当时的陈皇后闻声而入,首先看到了一地青瓷片的狼藉,紧接着二话不说一巴掌就挥了上去,把小姑娘的啼哭声扇回了肚子里。 李世默听罢下意识抱紧了她。 李若昭靠在的怀里,听着一声声如滴漏的心跳,安静,沉稳,像窗外愈渐浓重深沉的夜色。 “她说,青瓷莲花尊是大宝贝,打坏了就罚我不吃饭,关小黑屋。” 陈皇后说的话在正阳宫里没人敢反驳,甚至没有人记得给那个才五岁的小姑娘额头上涂点药,就把她扔进了小厨房后的柴房里。 入夜寒凉,柴房里没有一星半点的火光,她在一地枯枝中瑟缩紧了身子,躲在摞得高高的柴火堆后,隔着四四方方还竖着高耸铁栅栏的小窗,仰头看那一轮清明的月。 李若昕就是那时候过来的。入夜万籁俱寂,不算清瘦的身影却轻巧得像一只小猫,一下子就从正阳宫的高墙上翻了进来。 “谁?” 李若昭躲在柴堆后尖叫了一声。 “我,隔壁jiejie。” 李若昕从胸前摸出了两块热气腾腾的白面馍,还给当时宛如惊弓之鸟的李若昭带来了,治疗外伤的白药。 她只记得,jiejie的手很轻,指腹rourou软软的,凉津津抚过额头的肿胀,白色的绷带一圈圈绕过飞舞的发丝。 唯恐她怕疼,她那个话痨jiejie还不忘一边和她絮絮叨叨,说什么她母亲懂点医术啦,这些都是跟她学的啦,她一调皮就被母亲打一顿伤都是自己包扎的啦。 零零碎碎地说了一大堆,李若昕借着窗外零星的月光,满意地看了看缠得严严实实的额头,认真地拍了拍嘴里塞着一口白面馍的若昭。 “你要读书,读很多很多的书。你没办法站起来,也就无法通过身体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是读书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