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宴宴:天下(下)
李若昭盯着地图上那一角写着“长安”的一片小小的地方。真是很奇妙啊,无比繁华的大都在地图上只是小小的一点,和更广袤的中原大地相比,也只是小小的一点。 她垂眸,摇摇头。 “不了,以后我们就在洛阳。” “确定不在长安?” 聊到现在,李世默酒醒了大半。 “我们既承李唐正统,总要做出一些让天下人信服我们的举动吧。如今放弃长安东出潼关,还可以说是时局所迫,彼时天下既定,为何不能回到长安?” “若仅为正统,前汉后汉,也没有定都在同一个地方啊?” 若昭反问他。 “你有没有发现,自前汉之后,至杨隋之前,举凡统一天下的政权,没有定都在长安的?” 确实是,前汉之后,虽然能统一天下的政权不多,后汉、西晋,均定都在洛阳。 “千年已过,时局早就变了。还是那句话,天下的重心,在向东移。举个最简单的例子,目前以北方的人口数量,绝没有可能实现粮食的自给自足,需仰仗南方的转运供给。” 若昭用长棍在地图上划过纵贯南北的大运河,摩擦在牛皮地图上划出“吱溜”一声,天边裂开一道闪电,淅淅沥沥的雨在天的缝隙中越漏越多。 “大运河,真正意义上天下的命脉。以洛阳为中心,北抵幽燕、南至余杭。如果我们定都在长安,就会多出一段将粮食从洛阳运至长安的路线。关中地势高而河南地势低,粮食进入关中需溯黄河、渭河而上,这将是一笔极大的开销。” 若昭颇为诚恳地看向李世默。 “为了维持都城长安的运转,繁重的运行成本,最后都会落脚到百姓身上,我想,这也是你不愿看到的局面。” 当然,李世默承认。 “但我还有个问题,既然定都长安的成本比洛阳高,那为何杨隋、以及我们的祖先要定在长安?南粮北运并非从今日开始,杨隋开皇四年,文帝命宇文恺修建从潼关至长安的广通渠,他们不会不知道,这将是极大的国库负担。” “因为他们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啊。这是我想说的第二点。” 若昭地图上关中的地方画了一个大圈。 “关陇本位。 “自前汉后期,伴随着察举、及其之后的九品中正的兴起,郡望谱系成为文化的主流。又因为后汉之后,整个中原陷入了长达四百年的地方割据争端。能最终坐稳君位的,不外乎是以一个家族为核心,其他高门大族拥护,以特定地域为基础集团。比如,后汉光武帝之于南阳,比如,杨隋、李唐之于关陇。杨隋、李唐的核心,起自西魏北周的军功贵族,并且构成了一个扎根在关中掌握政权的核心团体。但是,这并不是故事的全貌,新的变化,已经在数百年前就开始冲击这体制了。” 李世默转了转脑子,发现自己竟然完全跟上了李若昭的步伐。 “科举?” 若昭向他比了一个大拇指。“就是这个意思。” “科举利用统一的标准,选出了来自天下各地大量不属于核心集团的人才进入朝廷,极大地瓦解了核心集团在统治天下的绝对优势,也打破了特定地域和家族的人对于政权的垄断。” 她话锋一转。 “但你应该明白,举凡地域集团,就算是在统一的王朝之下,也绝不会只有一个。打个比方,” 李若昭探头找了半天的素材,最后啥也没找到,她小声嘟囔了一句。 “今年端阳竟然没有吃粽子。” 干脆用画的,若昭又把自己推向桌案,随手在空白的纸上画了一个交叠错杂的圆圈,用一个细线串起来。 “一串粽子。” 图画画得不可谓…… 呃,李世默扶额,精彩绝伦。 “凑合看吧,”若昭看着自己这张图,尴尬地搔搔脑袋,“每一个小粽子都是一个地域团体。这样的统一模式下,一个强有力的集团通过婚姻,武力,其他集团与之达成的和平、协作与服从。但这些小集团的存在,也为今后的地域分裂埋下了伏笔。在李唐一代,尤其表现为——” 李世默问。 “节度使?” 若昭点点头。 “对。伴随着科举的冲击,奠定李唐统治基础最初的一批贵族,已经被瓦解的差不多了。加之关中在战乱中彻底衰落,如今正是远离关陇本位原有的地域,重新建立起新秩序的时候。华阴陈氏、弘农杨氏、陕州秦氏、包括依附于陈家的平阳卫氏,都不再是限制君位的绊脚石。君主,不该是核心集团之首,而应该是打破地域隔阂,广纳人才、充实羽翼的天下共主。”
她顿了顿。 “这才叫真正的,统御天下。” 每每说到此类雄心壮志时,她眼中总是闪着明亮而坚定的光。 李世默眯了眯眼。他承认,他爱极了她眼中的光。 “时代正在此刻发生着巨大的变化。既然我们要想重新统一天下,不妨顺应这样的趋势。借助撤出关中的机会建立新的秩序,一个类似于,” 她想了想,在纸上画出一个大圆,又从圆中伸出几条触角。 “这样的模式。” 大圆是以都城为核心,触角应该是伸出的网络?意思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中央朝廷对于地方有着绝对垂直的控制。 看到这张抽象的画,李世默再一次扶额。 很魔幻很魔幻。 真的很丑吗? 若昭歪着脑袋看自己这两张画。 “你明白我意思就好,说到这个,我倒想起一件其他的事。” 其实接下来的话才是她想着重说的。若昭举着那两张纸顿了顿,然后认真折好,放在一边。然后,抿了一口茶水。 已经有点凉了。窗外雨声大了,习习凉风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他们,已是入秋时节。 和李若昭共事多年,她的一举一动想要表达的意思李世默一清二楚。就在她饮茶的刹那,他背后蓦地窜起一阵凉意。 于是,他听见了她那头,格外平静的声音。 “你知道,为什么一开始,我要选中你吗?” 隔着桌案上的一盏灯烛跳跃,映着窗外下透了雨的漆黑的夜。李世默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如此冷静、冷到甚至有些阴鸷的脸。 她放下茶杯,杯盏落在桌上的声音与窗外雨声混在一起。 “先帝诸子,太子李世谦、九皇子李世诤背靠陈卫秦三家,是绝对的关陇人,六皇子李世训母家外族,十一皇子李世谚年岁太小,而且后来我发现他情况特殊,暂不考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