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东都:梦觉尚心寒
李世默站在门口踟蹰了很久。 她失去了风吟,失去了从小陪她长大的风吟,但是他却什么都不能做。 安慰是虚妄的,言辞是虚妄的。但所有实质的东西,都是他不能做的。 李世默扪心自问,人之本性大概是恶,越是不能做的事浑身上下便越想叫嚣着去做。他想留下来,这是他的私欲。 可知其不可为而不为的克制,才是人之所以为人非飞禽走兽的准则。 短暂的,甚至称不上陪伴的陪伴之后,而现在,他要去践行为君为夫的责任。 在李若昭房中呆了一会儿,转眼间夜色已深。初春的天还是黑得早,凉风飕飕的。今日洛阳局势还算稳定,李世谚跟着杨秉廉忙完之后就下了军营,没有械斗,没有暴乱。一些房屋破损修补,有祁法新彭士元等人负责,两个人的行政能力很强,不必他时时刻刻盯着。 总之,目前一切稳定。 从昨夜变乱之后没合眼的李世默终于有了短暂休息的片刻,也该是去看看薛莹的时候。沿着这条宫道往下走,就是他们俩暂时住着的地方,由于远离变乱的中心,而显得格外冷寂。 李世默站在门口,推开那间冷冷清清的屋子。 薛莹似乎一直在屋子里等他,拥着厚厚的,软乎乎的狐毛斗篷。 其实薛莹之前出去过一次。昨日河阳节与秦岭遗兵的仗打得差不多了,总不能把公孙嘉禾一直留在这里。薛莹劝说良久,让眼睛睁了一夜的嘉禾回去休息。 她一个人坐在榻上想了很久,情不自禁地,一遍又一遍抚了抚自己的肚子。 要是真的有了,那还是趁早找花姑娘看一下。 于是,薛莹推开了那间冷清的,好像与世隔绝的屋子,出门找花语。 但是人来人往太多了,络绎不绝的人流在长公主那间院子里进进出出,探病的,送药的,端热水的,门口还有重兵把守着。那时她才从旁人的言辞中捡了一耳朵,孟家大小姐给宣王下毒,长公主是替宣王挡酒才中毒的,正在抢救。 她在人头攒动中迟疑片刻,在茫茫人潮里逆向的自己显得格格不入。 来的不是时候。她站在漫长的宫道里,像她被罚充为奴婢第一次看到长安的宫道一样,又长又冷,砖石密贴的横平竖直下,无穷无尽的青黑色在长路的尽头汇聚成一个终点。 薛莹裹了裹自己的斗篷,把小腹护好。 还是回去吧。 李若昭那边生了炭火,这边没有。从那边出来还有点冷,李世默环视周围,把开了一条豁口的窗户关上。先把穿了快两天的玄黑的缎面袍脱下,换了身更简单柔软的常服。 “我叫萧岚过来看下情况,他来了吗?” 薛莹下意识摇摇头,随即意识到不能这么答,影响李世默与萧岚的关系——萧岚现在毕竟是股肱之臣。 她赶紧点点头。李世默背对着她挂衣服,半天没听到声音,回头就看到薛莹一脸心事重重地点点头。 只怕是自己说话太重,李世默笑眯眯的,尽量让自己亲和一些。 “没来就是没来。你是王妃,不必替臣子开脱隐瞒。” 白狐毛的斗篷之下,薛莹不安地搓着手指。她咬唇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 “倒是,十一皇子来过一次,问这边需不需要帮忙。我没什么事,就让他忙去了。” “世谚?” 李世默系腰带的手停住片刻,然后他点点头。 “世谚现在长大了,做事越来越周全稳妥。” 薛莹目光却落在他扶在腰间的左手上,似乎有伤,被厚实的绷带包裹着。 “殿下……你的手?” “哦,”李世默撇了一眼,“自己不小心弄的。” 那就是替长公主受的伤吧。 薛莹垂眸。没明说,大家心里都清楚,不是吗? 没什么事情就洗洗睡。两个心思各异的人并肩躺在软塌之上,枕着同一个枕头,同一床厚被之下,两具身躯躺得笔直,左胳膊右臂之间像隔着楚河汉界一样泾渭分明。 躺了很久,薛莹偏了偏脑袋,“殿下,是去长公主那边……了吗?” 李世默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他又不想欺骗薛莹。喉头微动,“嗯”了一声。 “那她……” 李世默快速打断薛莹想说的话,“她一切都好。” 说完两人又陷入一片诡异的宁静,各自平躺着一动不动的身体里复杂的心绪在翻滚。 她在嫉妒什么呢?长公主与李世默,那是多年来经历了生生死死多少回的人。就算是不待见长公主的公孙嘉禾,从她口中也知道当年他们俩共赴成都剑南道的传奇故事。
他们一起走过了巅峰与低谷,他们曾将生死将自己背后的一切交给对方,他们俩只要一个眼神便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他们曾经有着太多不可说的曾经。 就算李世默守在那儿,守了一夜也是应该的。 那是她一辈子都羡慕不来的,关于她所希冀的一切词汇,默契、承诺、陪伴、生死。 她想了想,翻过身半爬起来。 “殿下妾身明天可否见一下花语姑娘,妾身,妾身可能是有身孕了。” 薛莹说这话时,耳朵一直在仔细听着李世默的动静。她听得很清楚,原本平和而悠长的呼吸声突然停滞了片刻。 然后,她听见了李世默的回答。 “好。” 大概是觉得这样说话太冷漠了,李世默又补充了一句。 “辛苦了。” “殿下那天,那天我很抱歉,我……” 之前两人曾有商议,考虑到薛莹实在太小,李世默说好要等到她年满十六才行。结果她十六岁生日那天,公孙杜宇和卫茂良分别从成都和太原赴云山,加上萧岚和李若昭,五个人议事讨论了整整一夜才结束。 薛莹就一直在门口等,等得自己快冻成了一尊冰雕,才等到议事结束的李世默。 那天,就像公孙嘉禾鼓吹她的一样,薛莹第一次豁出去翻身骑在李世默身上,不管他怎么拽都不肯拽下去。 不知道李世默是不是在回忆那天发生了什么,但他的声音实在是过于平静。 “不必。本是我应该做的。或许当时我还没有准备好,但总是要做的。” 这个坎,他总是要迈出去的。 人生,总是要向前的。他以为当年拼尽全部身家告别了薛瑶就已经结束了,殊不知,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人生,沿着某种既定的轨迹,一往无前。 李世默闭上了眼。 “睡吧,阿莹。明天去找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