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自打从白云观回到薛家镇，关老道的母亲在“大刀会”里一直心绪不宁。下山时，她看见了那一大队原地待命的日伪步兵，她也知道儿子已经追出去了，她就很担心太爷爷他们的安危，所以一进了“大刀会”的门，她就吩咐一个家人，关老道一回来就马上告诉她。其实，老太太在孙家堡自己的住处，在太爷爷那一跪之时，就已猜出了**分，她面前的小个子就是让老百姓传神了的杨玉红，但既然人家不愿表明身份，想是有所顾忌，她也不好捅破。

    关老道回到“大刀会”时已过半夜了，他没太爷爷直接送去县城给日本人，这也是关老道直到临死还很后悔的事。县城与二王村之间隔着一个薛家镇，在它们之间来往，薛家镇是必经之地，关老道押着太爷爷绕弯回到薛家镇时，他就不想再走了，劳顿了大半天，他不但累了，饿了，也困了，便打算明天一早再把太爷爷送走。他并不担心太爷爷会被劫走，除非是来了正规军，也除非经过了他的同意，要不然没有谁能从他的“大刀会”里拿走一针一线。即使是遭遇了正规军来抢人，他也有最后一招刹手锏，即一枪把太爷爷打死，反正日本人在那张悬赏的通缉令上，也没有注明“要活的”。

    或许关老道当时真应该杀了太爷爷，然后割下他的人头，保存一颗人头与保护一个大活人相比，稳妥得多，也方便得多。也许我这么说会有很多人骂我：“你个没心肝的，若是你的太爷爷死了，哪还有你的爷爷，你的爸爸和你？”我只不过分析一下当时的情势，毕竟太爷爷没死，而后来也有了我的爷爷和我，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关老道之所以没打算杀太爷爷，是他的虚荣心在作崇，这虚荣心不分男女，只不过女人比较强烈罢了。在日本人面前已丢了一个面子，送个活生生的太爷爷给他们，关老道想不但能挽回一个面子，增添一个面子，还能找点零头呢。

    两根粗蜡烛均已燃去了大半，关老道的母亲还没合衣休息，满腹心思地依靠在床头，一床被子就盖在腿上，这时，一个家人跑来敲门，她喊了声：“进来！”，门句开了，家人站在门口很兴奋地告诉她关老道回来了，还抓住了杨玉红。家人以为太爷爷劫持了老太太，这个消息一定会让老太太很解气的，谁知老太太的脸色立马就阴了下来，穿鞋下地，绷着个脸就往外走，家人在门口忙让开，看着老太太气哄哄的背影，他当然很莫名其妙。

    老太太是去找儿子关老道，关老道在屋里已脱了道袍，刚咕咚咕咚地喝了一茶壶的水，正吩咐下人做上两桌子菜，他要和弟兄们饱餐一顿，也小庆祝一番，养足了精神，明天好去见日本人，老太太就冷着脸走了进来。一看母亲进来了，关老道便忙挥手让下人去准备，然后就笑着看着母亲。

    “娘，怎么还没歇着？你放心，我把那个姓杨的抓回来了！”关老道也一定以为做了件让母亲欢心的事，所以看上去很得意。

    谁知老太太仍寒着一张脸：“那个潘大姑娘呢？你把她怎么了？”

    被母亲这么一质问，关老道一愣，随即脸色就变了：“娘，你是说和杨玉红一起绑架你的还有潘大姑娘？”

    被儿子这么一反问，老太太也一愣，她才忽然想起在白云观门口，潘大姑娘与儿子喊话时是装作了粗腔的，显然还是不想让儿子知道她的身份，没想她却给说漏了嘴。关老道见母亲没说话，无疑就是默认了，他就觉得很奇怪，没想到一直生死不明的潘大姑娘，竟然和杨玉红拧到了一起，他这才将在二王村抓太爷爷时遇到的那对目光，和潘大姑娘对上了号。

    “娘，你放心歇息去吧，不管是谁碰你根手指头，我都不会放过他，那个姓潘的，我早晚会扒她的皮！”关老道忽然咬牙切齿地说。

    尽管儿子说话的样子很可怕，可老太太还是松了口气，她知道潘大姑娘还没被儿子和日本人怎么样。老太太刚想开口对儿子说什么，关老道却拿起道袍往外走，她便问了一句：“你干什么去？”“娘，那个潘大姑娘可不一般人物，我得告诉弟兄们严加防犯，把人给我看好了！”关老道一边穿道袍一边说。“给我回来，我还有话没说呢！”老太太说着，冷着脸坐在桌子旁的椅子上……

    接下来的事情，就让那些守在外面的下人们莫名惊慌了，他们听到老太太和关老道在房间里激烈争吵了起来，开始他们还不明白是什么事，后来就渐渐听了出来，原来，老太太要求关老道把太爷爷放了，可关老道不肯，说太爷爷是“日本人通缉的要犯”，放不得，而老太太却偏让他放，连“不放人，你就没有我这个娘，我也没有你这个儿子”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关老道还是坚持不放，理由是他得罪不起日本人。后来老太太觅死觅活地就要撞墙，关老道就硬拉着不让，甚至还给老太太跪了下来，可老太太仍不依不饶地要求放人，最后——关老道当然服了软，不得已答应了母亲。

    关老道答应了母亲要放太爷爷，可老太太非要亲自去放人，她怕儿子一肚子坏水，会做什么手脚。那时已过四更天了，跟着母亲一路走向关着太爷爷的房间，关老道心里百般滋味，他很后悔没直接把太爷爷送到县城去，要不就不会这段枝节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母亲的做法，竟会护着一个素不相识的杀了日本军官的土匪，他当然还不知道太爷爷到了孙家堡去向老太太求助的情景，在听到母亲吐出“潘大姑娘”的名号后，他脑子里也曾冒出利用太爷爷引潘大姑娘上钩，一箭双雕立大功的做法，但现在看来，一切都要泡汤了。

    太爷爷被绑在房间的柱子上，此时的他对生还已不抱任何幻想了，被王老疙瘩和韩大个子穿掇聚众上山时，他就想要做一方霸主，让翠花看自己的男人多么风光，他甚至还做过皇帝梦，可现在却都无从谈起了，他只能为翠花和那未出世的孩子祈祷，他正祈祷着，就看见门开了，老太太走了进来。不知为什么，此时的太爷爷看见老太太，竟有了莫名的亲近感，因为老太太的出现让他突然就意识到了，也许阎王爷还不想要他，于是他就又看到了一线生机。尽管太爷爷心底很快就皱起了一丝喜悦，可他并没表现在脸上，面对老太太身后的关老道，他不会屈服，而他也不会主动向老太太企求什么。

    老太太走到太爷爷面前，又重新上下打量了一番：“你真的是杨玉红？”老太太无疑还是想证实一下。太爷爷也没必要再隐瞒了，只不过此时此地报出名号来，总觉得是矮了一截，他稍微低下了头：“是，俺就是杨玉红！”老太太这才看了一眼跟进来的汉子：“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松绑！”汉子走上前来刚要动手，却听还在门口的关老道喊了一声：“慢着！”关老道就走到老太太跟前：“娘，不管怎么的，他也得先向你道个歉再说！”说完，关老道又看着太爷爷：“姓杨的，也不知你哪辈子修来的福份，让我娘这么好待你，我放你可以，但你毕竟冒犯过她老人家，你必须先道个歉！”

    太爷爷看了看关老道，鼻子里“哼”了一声，扬了扬头：“关老道，俺是对不住老夫人，可她的恩德俺已经谢过了，已没什么歉可道了！”

    “你……”关老道气得抬手就要打，却被身后的老太太喝住了，老太太看着太爷爷说了句：“杨玉红，让你受委屈了！”然后对站在一旁的汉子说：“快松绑！”汉子这才三下五除二地把太爷爷从柱子上解了下来——就这么简单，事情就解决了。其实再复杂的事情，有时候解决起来，也是非常的简单，要不怎么会有“转危为安”、“峰回路转”的成语呢？只要适逢恰当的机缘，又恰巧摸到了那个关键的按钮，一个穷光蛋一夜之间变成一个大富豪，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太爷爷被松绑的一刹那，心中当然是一阵狂喜，他忽然就觉得自己可能是世界上命相最好的人。你看他背着亲娘栽倒在村头时，碰到了王老爷；他一路讨饭来东北，饿得要死，就遇到了那个老叫花子；当他在县城抢了伪军兵的枪，却见到了高队长；而他来了这七星峰遇难，又恰逢关老道的母亲。太爷爷就觉得娘那句“做人要讲信义”的叮嘱真的很灵验，他就在心里暗暗发誓，只要真的能活着走出“大刀会”，他会多做好事善事，好心必有好报。

    老太太没立马放太爷爷走，而是把他叫到了和关老道说话的屋子里，老太太让他坐下，让关老道也坐下，然后就让人上了茶，太爷爷真是渴了，端起茶碗来一饮而尽，他刚把茶碗放下，老太太就把椅子搬到他跟前，与他面对面坐下来：“来，把脚放这儿！”她指了指太爷爷的右脚，又拍了拍自己的膝盖。太爷爷愣了愣就明白了，迟疑的抬起腿放了上去。老太太就在他的脚脖子上捏了捏，又说：“我要用劲儿了，你忍着点儿！”太爷爷点了点头。只见老太太一手拽着太爷爷的脚脖子，一手活动他的脚面，用力“咔吧”一声，疼得太爷爷直咬牙。

    然后老太太就把太爷爷的腿放了下去：“你站起来试一试！”太爷爷就听话地站了起来，动了动，竟然不疼了，他脸上就露出了喜色，没想到老太太还会活脚。这时一个下人走了进来，告诉关老道说饭菜都做好了。关老道气都气饱了，哪还有心思吃饭啊？没好气地说：“吃什么吃？不吃了！”下人转身刚要走，老太太就开了口：“等一等！”下人站住了，老太太又说：“你不吃，我还吃呢，把饭菜都端上来！”老太太的话当然有份量，下人应了一声就出去了。

    老太太看着太爷爷笑了笑：“杨玉红，我有一件事想和你说，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答应！”此时的太爷爷对老太太是万分地感激：“老夫人，你的救命之恩，俺杨玉红就是一辈子做牛做马都报答不完，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吧！”“那好，那我就直说了。”老太太说着顿了一下：“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还不争气，我一直想认个争气的干儿子，好给我壮壮脸面，我看你这个人不错，是个英雄好汉，不知道能否屈尊管我叫一声娘啊！”

    一旁的关老道早就气得脸儿青，老太太这一举动，他就看不下去了，起身就要走，却被老太太喝住了：“站住！”关老道就没动步。“给我坐下！”老太太又命令道，关老道只好又坐了下来，老太太是怕他出去搞什么动作。

    太爷爷也不是糊涂人，听了刚才老太太的话就明白了，这又是对他的一种保护。但太爷爷却没猜透老太太的另一层心思，其实她也有私心，也是为亲儿子的以后着想。既然老太太都开过口了，那还等什么呀？只见太爷爷扑通一声就给老太太跪下了，这已是他第二次给老太太下跪了，就唤了声：“娘！”，不知为什么，这一声娘唤得太爷爷鼻子一酸，竟流下了泪来，老太太的眼睛也湿润了，一边擦一边扶起太爷爷：“好，好儿子，快起来！”

    两个人还真像娘俩似的说起了话，饭菜就端了上来，比较丰盛，香气扑鼻，老太太又叫来酒，然后就让关老道也坐过来，尽管很不情愿，关老道还是坐了过来，事情已经顺着母亲的意愿了，那就再顺下去吧。不过他一上桌，这气氛就尴尬起来，也确实别扭，两个仇人竟坐到一张饭桌旁了。太爷爷陪着高队长和有头有脸的人物吃过饭，也算见过世面，下人已把三个酒盅都斟满了酒，他就主动先端起了一杯：

    “娘，俺先敬你一杯，谢谢娘的救命之恩！”

    老太太很开心，也忙端起杯：“好，这酒我喝。”

    太爷爷把酒干了，老太太泯了一小口。一旁的关老道看着太爷爷的举动，就轻蔑地撇嘴，都快撇到后脑勺去了。这时老太太又给太爷爷的酒盅满上，然后就让太爷爷和关老道两个人一起把酒杯端起来，可两人却谁也没动，老太太一看这脸就拉了下来：“玉红，怎么，连娘的这个面子都不给吗？”听老太太这么一说，太爷爷也没再坚持，就端起了酒杯。老太太又催促关老道也端起杯来，他就很不情愿地端了起来。

    “你们一个是我的亲儿子，一个是我的干儿子，我要你们在我面前发誓，今后不管谁犯到了谁的手上，都要手下留情，不能下狠手！”老太太终于道出了她的用意。太爷爷就端着杯郑重其事地发了誓，而关老道只不过学着太爷爷应付了一下，太爷爷把酒干了，关老道却只喝了一小口。两人放下酒杯，老太太这才让着太爷爷吃菜，太爷爷这时也吃不下去，但他还是拿起了筷子，可还没等他那双筷子伸出去呢，一个汉子就忽然跑了进来：

    “大哥，来了一个娘们，说是……说是潘大姑娘！”

    桌子上的三个人都吃了一惊，太爷爷的手就一哆嗦，关老道却来了精神，忙问：“她带了多少人？”那汉子却说：“没带人，就她一个人，一匹马！”“真的是她一个人来的？”关老道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大哥，她就在大门口呢，就她一个人！”汉子这么一肯定，关老道的脸上就露出了喜色。

    而老太太和太爷爷的心却不禁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