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醒春风
小葫芦今天很不对劲！ 瞧上去一脸“魂儿不在家”的样子。凡是脸上长着眼睛的，都能搭眼便瞧出他今天的异样来。 可从近到远，周围上百双眼睛瞅过来，没有哪一双眼睛的主人,会把小葫芦的异样真当回事。 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哑仆，别说他仅仅是瞧上去有点失魂落魄罢了，哪怕就是他现在“嘎嘣”一声死在眼前，对周围的众人来说，也算不了什么。 凡人本来就命贱，更何况是小葫芦这等，在凡人中都只能被当做草芥一样的小人物。从生到死，默默无闻，这本来就是他们的命。不是么？ 尽管没人会真正在意小葫芦，可当他傻愣愣推着水车，走出莫府侧门，踏上“黑方长墙”的那刻起。 无论远近，周围所有人的目光还是如同箭矢般，猛地一下子汇聚到他身上，并且牢牢黏住，随着他的脚步缓缓移动。 如此热切的关注，当然与小葫芦本人丝毫不相干。所有人眼里紧紧盯着小葫芦，心里头琢磨着的，却都是他背后的那个人。 小葫芦推的是辆独轮水车，也叫“太平车”、“独脚木骡”。一个大大的木轮子立在中间，两边的挡板上挂着四个带盖的硕大水桶。 空水车的木轮碾在石基上，“咯嘞、咯嘞”的连声轻响，从“黑方长墙”左端竖立着的黑色巨岩旁缓缓推过。 “黑方长墙”左首这块巨大的黑岗岩，高达三十六米、宽十二米有余，背靠墨鸦峰。被人用铜汁混着密牢草液，与其下的“黑方长墙”浇筑成浑然一体。远远望去，如同黑方长墙上生长出来的一座峭拔孤峰。 这块黑岗巨岩朝向镇内的一面甚为平整，被人从上到下特意打磨过，上边刻着水车木轮般大的三列大字。 前两列是幅对联： 上联“天下镇堡无穷数；” 下联“人间最北是霜枫。” 字体遒劲有力，再加上涂成了银色，黑底银字，显得格外醒目。 银色对联旁的第三列，则是涂成血红色的八个大字：“凡人至此，止步回头！” 从小葫芦现在所处的位置，向“黑方长墙”内侧望过去。可见阡陌纵横，原野满目金黄。一片枫林鲜红似火，将灰墙青瓦的小镇与金灿灿的田野分割开来。青石板铺成的小路蜿蜒着，穿过了那片火红的枫林。路口处的牌坊上刻着“霜枫”两个篆字，看笔体显然与黑岗巨岩上的银色对联，同为一人所书。 这里，就是号称“九州人间最北镇”的——霜枫镇。 小镇北边，正被小葫芦踩在脚下的这道“黑方长墙”，天下闻名。这道长墙的外侧，便是妖兽肆虐、邪魔横行的空狼之地、大荒群山。 九州世人皆知，那里，已经不能算是人间了。 这时的黑方长墙上，从远到近足足上百人，都在盯着推水车的哑仆小葫芦。但没有人知道，小葫芦的脑海里，眼下正有些异常奇怪的影像，在不断闪现，并且愈来愈多、愈来愈快。搞得他头痛欲裂，浑浑噩噩地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可每天早晚两次打水，是万万不能错过时辰的！况且，向来对他不错的方叔一早就吩咐过。今天，又到了“耍蠢驴”的日子。 所以小葫芦强忍着头痛，想着无论如何要先把水打完。回去后再求七小姐给瞧瞧，自己到底是得了什么病？ 在他那小小的心思里。七小姐，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 今年只有十二岁的小葫芦还不明白，他现在所感受到的头痛、脑海里频频闪现的奇怪影像，其实并不是得了什么病症。而是他遭遇到了九州大地之上，从古至今很少有人遇到过的残魂融入。 那么九州之人会遭遇到残魂融入的机率，到底有多小呢？如果勉强类比的话，应该大致相当于上万年才开一次奖的彩票，其中的特等奖还未必每期都有。这么巧，本期特等奖居然开出来了，还正好就落在了小葫芦的头上！ 当然，彩票特等奖什么的只是个比喻，九州大地也不存在类似的全民财迷活动。古往今来，茫茫人海之间，总会有极少数人，能遇到超小概率事件。但这种绝大多数人都碰不到的机会，却未必就等于是幸运。 比如，被陨石直接砸中的机率，据说比中彩票特等奖还要小得多。但其结果恐怕很难用幸运来形容。 再比如，走在路上突然脚下地面塌陷，这个据说能遇到的机率也不大。至于结果嘛？呵呵，似乎用不着多说。 总之，小葫芦眼下所遭遇到的残魂融入，或许意味着一场灵魂穿越，正在发生。 对于穿越过来的灵魂，未来究竟会如何，此刻还很难说；但对于被穿越者小葫芦来说，这样的超小概率事件发生在他身上。显然表明，他那短促的人生，马上就要被结果了。 小葫芦隐约感觉到，他神魂中的某个部分，似乎已经离体。进入了一个无比宏大且极为熟悉的世界，甚至比他已经生存了十余年的霜枫小镇还要熟悉得多；又似乎他的神魂并未离体，而是那个无比宏大且极为熟悉的世界挤进了他的身体，在他原本神魂的最深处，凝聚成了极小的一点。 越是感觉搞不明白，小葫芦的头就显得越痛。好在他已经一脚踏上了“黑方长墙”左端的石基，每天早晚两次打水，在长墙上来回四趟养成的习惯便开始起效，他心里不由自主地就默数起步点来：“一、二、三……”。 小葫芦索性竭力将全部心思，都放在默数步点上。试图忽略脑海中，那些不断闪现的怪异影像。这样或许能让头痛来得轻一点。 小葫芦还不知道，就在此刻，他自己无法感知到的神魂最深处，那凝聚成了极小一点的残魂，已渐渐苏醒了过来。 残魂当然是不完整的，只能模模糊糊地想起：“春风……？别人似乎都叫我春风什么来着……？是春风……先生？还是……？ 对了，想起来了！我的名字应该叫做——顾春风！” 好不容易记起了自己的名字，顾春风的残魂很高兴。但接下来他便发现，也就仅此而已了。除了能勉强记起自己的名字之外，其它的一切记忆都像是被分隔在了九天之外，根本找不回来。 作为残魂，他本能的意识到，他原本并不属于小葫芦所在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灵魂被称作神魂。他只有与小葫芦旧有的神魂完全凝聚，真正成为一体，才能够在这具躯体中存活下来……。 被小葫芦踩在脚下的这道“黑方长墙”，露出地表的部分高达二十四米，墙体厚度不多不少也是二十四米，所以才会被世人称作“黑方”。 整道长墙全长四千零九十六米，皆由清一色的黑岗岩石块垒成。左接墨鸦峰，右扣青狼峰，在两峰之间的垭口处，筑成向内弯曲的硕大弧形。 如同一道巨型的黑色锁链，将方圆三百里内唯一通向大荒群山的路径“鸦狼口”牢牢锁定。 因此，这道天下知名的“黑方长墙”。有时也会被空桑山以南的人称作“八里巨锁”、“千丈黑关”、“鸦狼关”等等别名。 从黑方长墙左端，刻着银色对联的黑岗巨岩。到右端亭子下的那口水井，常人要走三千五百步左右。小葫芦人小步短，再加上推着水车，每趟不多不少要走五千零九步。 小葫芦推着空水车，专心致志地在心里默数步点。一步步向着长墙彼端，亭子下的那口水井迈进。他不敢有丝毫分心，生怕一旦走神，就会让这不知名的怪异头痛，变得更加严重。 与此同时，小葫芦神魂最深处。属于顾春风的那一点残魂，为了能够生存下去，正在本能的竭尽全部意念之力，去引导新旧两个神魂的交融、凝聚。小葫芦记忆中的一幕幕往事，开始不断汇入新凝聚的神魂里，被顾春风所渐渐感知。 顾春风的残魂，虽然不知为何，被剥离了绝大部分记忆。但毕竟是来自于一个原本成熟的灵魂。在他想来，这具躯体的旧主人小葫芦，不过是个年仅十二岁的打水小厮，能有多复杂的记忆和情感？这新神魂的凝聚，想必应该是很轻松的事，费不了多少功夫。 可他万万没想到，单单只是小葫芦那短促人生中的第一幕记忆，就让他的残魂感受到了无法抑制的愤怒！ 人长大后，通常很难对两三岁时的幼年经历留有印象。就算是有，也只是些无法成型的色彩或轮廓。小葫芦今年虽然只有十二岁，也同样如此。记忆最深处三岁那年唯一清晰的场景，是关于大葫芦的。 刺眼的阳光下，莫府莫老太爷的贴身哑仆里，排名首位的大葫芦兴奋异常。他浑身颤抖着，在小葫芦面前盘膝坐下，满是血丝的双眼紧紧盯着绑在木桩上的小葫芦。小葫芦甚至能看到，大葫芦连脸上的疙瘩都已经激动得涨红发亮。 大葫芦探出左手，一把死死掐住小葫芦的两颊，右手中寒光闪烁的匕首硬戳进他嘴里，将他的舌头毫不留情的狠狠割断。 他那时候好像是在拼命地大哭，一定是哭到声嘶力竭了吧？对刚刚三岁的孩子来说，那是他能找到的，仅有的反抗方式。尽管在冰冷残酷的现实面前，这仅有的微弱反抗，不可能起到任何作用。 小葫芦记忆当中的短促人生，便是从这一幕开始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