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彩云归
顾春风通过神魂技感受到，姜离姜白石正在努力去回忆家族中已经正位登仙的几个长辈。包括五叔姜知年和号称“极北仙尊”的太爷爷姜易知在内，没听说过有谁在得赐“升仙丹”之前，于炼气修为上达到过如此惊世骇俗的地步。不然族中早就有人会搬出来炫耀了。 莫老太爷镇守霜枫三十年，被人誉为“北地第一炼气士”，可他能及得上他这孙女么？恐怕未必，以莫青颜这样超绝的修为，称做“天下第一炼气士”都不为过！她适才所展现出来的神通，是只有灵山正位仙师或者千魂以上妖兽才能达到的超凡境界。 姜离姜白石此时再看莫青颜，甚至都有点高山仰止，景行景止的味道了。心下忍不住纳闷：“美得不像话也就罢了，居然炼气之道上还能盖压当世，这样的人究竟是怎么生到这世上来的？她还是人麽？” 姜离的这些小心思说起来繁杂，其实不过是弹指之间一闪念。此刻墙根下那五只妖兽刚刚被斩作两段，一声浩若天雷般的愤怒咆哮，便从山坳深处直贯而来。天边夕阳恰于吼声响起之际沉去最后一抹余晖，惊得墙上众人几疑这雷霆巨吼令得天地变色，几名书童仆役甚至被这宏大的吼声吓得直接瘫软在地。 莫青颜于墙边垛口处负手俏立，望空娇声朗喝：“叫什么叫！嗓门大就怕你啦？有能耐别让小的出来送死啊！” 那吼声闻言愈加狂暴，东天朦胧新月之下，墙上众人但见一个庞大的身形，于乱石草木间隐隐露出青黑色的背臀。光滑如同匹缎般的皮毛上，清清楚楚显出一、二、三、四、五，整整五张月白色人脸噬魂纹。 这下连墙上的一众守卫，包括那牛眼巨汉都不淡定了。昆仑仙师姜知年冷哼一声，暗自气运周天，准备随时出手。 谁知莫青颜竟然“噗嗤”一笑，再次喝道：“头都不敢露，露个屁股你想吓唬谁呀？我就站在这里等你，有种的滚过来送死！没种的赶紧滚蛋！天都黑了瞧不见呐！” 话的内容有点糙，可从莫青颜的嘴里说出来，却丝毫不会令人觉得逆耳，反而有种别样的爽脆感。 意外的是，这两句话喝罢，那狂暴浩大的吼声竟陡然一息。随后山坳深处传来“哼哧”、“哼哧”的声音，听着像是那只庞大的千魂妖兽打了两个响鼻。连姜离、原少爷等人都听出了其中的悻悻之意。片刻后，一阵郁雷般的低沉吼声再次传来，听方位已远在三数里之外。 墙上诸人这才放下心来，那牛眼巨汉哈哈大笑着吼了一嗓子：“天黑举火，七小姐在此，下墙收妖兽啦！”众守卫闻言兴高采烈，将嵌置在黑方长墙每个垛口内侧的风灯一一点亮；数十人缒下墙头去收敛那前后七只妖兽的尸身。 莫青颜转回身，莲步轻移，向水井畔走来。她那贴身丫鬟办事甚为利落周全，这片刻功夫，已将小葫芦的断骨扶正，拆了水车上的木板作成夹板绑好，甚至还砍了水车的两根扶手，作成了与小葫芦身高合宜的两根简易拐杖。 莫方莫管事也没闲着，他心知自家向来不招七小姐待见，所以遇事便格外巴结。就这么点功夫，他不但帮着那俏丫鬟忙前忙后，连水车都让他安排人打满了。 只是结果多少有些滑稽，水都打满了他才想起，车扶手已经砍掉做拐杖了。那还弄满满一车水作什么？这不成了忙中添乱了麽？ 在姜离、原少爷、胡少爷等人眼中看来，此时节的莫七小姐莫青颜，与先前初见惊艳之时又有不同。也不知是她尽斩小妖兽、喝退老妖兽后心情舒畅的缘故；还是灯火下看美人，本就平添风韵的缘故。反正那玉样容颜之上，又多了股神采飞扬的味道，更加令人目眩神迷。 贴身丫鬟眼见自家小姐回转，便拍了拍小葫芦的肩膀问道：“还撑得住么？”小葫芦识海内的顾春风神魂本体见状，害怕被这丫鬟看出异样。连忙竭力控制着小葫芦的身体挣扎站起，随后放松控制，用意念引导体内灵气全部回归气海。 小葫芦尚存的情感执念没了压制，便顺利恢复到原先的状态。旁人看起来的情形就是，醒过来的小葫芦眼神显得极为迷茫，人却一声不哼，撑住拐杖跌跌撞撞地，勉力往来路挪去。 那俏丫鬟不知就里，还以为小葫芦表现得如此硬气，是为了在外人面前不给七小姐丢脸。她瞥了兀自在水井边哀哀痛呼的朱大韶主仆一眼，笑了句：“好小子，真知道给小姐长脸！”连忙从后赶上相扶。 莫七小姐莫青颜淡淡轻笑，朝着躺在水井边的朱大韶再次道了声：“莫青颜”，随后又叫了声：“千斤”，便也施施然转身行去。 朱大韶右臀左腿各少了一大块rou，身上骨头也断了好几根，口中哀叫连连实在是因为痛得忍不住。可莫青颜的醉人娇音传入耳中，还是让他觉得那么清脆动听。 他此时才恍然大悟，自家先前是误会了，人家刚见面就告知芳名，哪里是什么倾心暗许。那是在报字号，现下再说一遍，是告诉自家，要是不服气想报仇，千万别找错了人！ 想到这些，朱大韶只觉得浑身上下的伤口断骨处，痛得愈加令人无法忍受，嘴里的声声哀叫，登时变成了惨嚎。 此时那充作守卫统领的牛眼巨汉，听得莫青颜那声“千斤”，立时应道：“是了”。他身形闪动，两步跨至井边，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抓住轮子单手一提，便将装满了四大桶水的独轮水车轻松提在左手。随后赶上前去，右手掐住小葫芦的肩头一举，也不管小葫芦愿不愿意，便将他连人带拐扛上了自家右肩。 小葫芦识海内顾春风的神魂见状，觉得正合心意。将气海中的灵气导出，重新压制住小葫芦原本的情感执念。小葫芦的身体便顺势倚坐在了巨汉的肩头。 那巨汉身上多了一人一车，走起路来依然显得轻松无比，刻意压低的嗓音还是如同闷雷：“今天仗着七小姐的威风，咱们大丰收！等一下分检妖兽尸骨仔细点，可别损了好东西。墙上的弟兄们有一个算一个，夜里下了值都去寻俺，俺请大伙儿喝好酒，最少十年陈！” 长墙上的众多守卫因着莫七小姐在场，不好意思大声哄诺，纷纷拱手低声笑道：“谢千爷！谢千爷！多谢千爷美意！……” 原少爷瞧着那牛眼巨汉的雄阔背影略一思忖，对莫方笑道：“先前我还在琢磨，这等了得的汉子，不知是哪里来的豪杰？却原来是东极诸钩山界闻名已久的‘东天雷’楚千斤！想不到连他都万里迢迢投入了莫府，莫老太爷手下人才济济啊！” 莫方躬身应道：“原少爷果然是法眼无虚！不过千斤兄只能算是七小姐的人。十三岁那年七小姐第一次出游，这么巧就碰到千斤兄被二十余名炼气士联手追杀，便出手将他救了下来。 千斤兄伤愈之后，感念七小姐的救命之恩，这才改名投入莫府给七小姐为仆，如今已是叫做莫千斤了。” 原少爷闻言口中“啧啧”连声：“你们这位莫七小姐实在是……，实在是……，”。他实在是了半天，也没找到自家觉得合适用来形容莫七小姐的词。憋到最后不禁长叹了一声道：“她这一来一去，直若恍然一梦啊！” 如此怅然若失般的神情，莫方在这几年前来霜枫镇的东南西北诸多少爷们脸上见得都腻了。知道接下来的套路，肯定是喋喋不休地打探有关七小姐的全部细微琐事，翻来覆去永无厌烦。 诸位少爷们不嫌烦，可他莫方烦呀，当即眼珠微转道：“小的得先去瞧瞧朱大少，还不知伤的怎么样了？莫府终归要有人出面照应不是？”说罢不待原少爷反应，转身便向亭外急急而去。 旁边的胡大少和姜离从方才便一直默默无言。姜离姜白石听得原少爷那句“直若恍然一梦”的感叹，不禁顿觉心有戚戚焉。 他眼中瞧着莫七小姐渐渐隐于灯火之间的无双倩影，心里忍不住便把佳人方才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反复念起，想着最好是将她层层印刻在心底，从此再也不要忘记才好。 谁知愈是追忆，佳人的样貌就愈见模糊。除了初见佳人时，那神魂撼动、惊为天人的感觉依旧清晰外，其他有关于佳人的所有印象，似乎都随着那无双倩影一并隐入了灯火阑珊间。 他想着如此佳人，或许自这匆匆一眼之后，今生今世便再也无缘得见，不禁生出无限怅惘。抬头处，遥见新月朦胧，月色遍洒黑方墙头。心中不知为何，涌起前人一句古词：“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此情此景，唯有这一句，才能表述他心中的怅惘。想象着岁月滚滚流逝，只因为今日里匆匆一眼，自家便误尽了这一生，从此尘世间再无别个女子能令此心相许。 待到日后岁月将尽，自家白发苍苍、孤单终老之际，追忆起少年时曾有幸见过如许佳人，又在生命里错过了如许佳人。那时节，若是再如今日这般，吟上一句“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不知又会是何等情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