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伪诏
姜知年最后那六个字说得声音甚小，可听在姜离耳中却如同一道炸雷，震得他头皮发麻、手脚冰凉。 心说：“什么叫不省人事——还而已？那是当今昆仑天子！要是今上已然不省人事，那五叔您刚刚宣的诏书是从哪里来的？这等事怎么敢如此轻描淡写的就随口道出？” 姜离脑海中登时闪出大大的“伪诏”两个字，吓得他差点从地上蹦起来。假传伪诏那是要抄家灭族的呀！要是莫老太爷现在一嗓子“伪诏”喊出声来，那自家叔侄二人便只能落荒而逃。 就算霜枫镇上没人是五叔的对手，顺利逃回空桑山上又怎样？还不是个死！姜氏全族上上下下、老老少少一个都活不了！更何况这霜枫镇上还有个绝世奇葩莫七小姐莫青颜，五叔自家都承认，很可能不是人家的对手。那就是说连逃都未必能逃得掉！ 姜离此时只觉自己浑身颤抖、骨软欲瘫，只得双手撑在地上，十指死死扣住地砖缝隙。耳中却听得莫老太爷沉声问道：“不知今上的病情还会有反复么？” 五叔姜知年答道：“据几位御医私下传言，除非是回光返照之际，或有一二分清醒的可能。至于今上的病体嘛……，说是过了这个冬天就不要紧了。” 二人之间这一问一答，语气沉稳淡然，和姜离预想中的激烈场面截然相反。仿佛二人谈及的病人压根就不是统御九州万方的昆仑天子，而先前的假传伪诏之事也根本就没有发生。 如此情形让姜离的心境迅速平复了下来，一旦回复心境，他马上便想到，五叔是和太爷爷闭门密谈之后才带自己下山的，莫非太爷爷是同意五叔此行所为的？否则绝不会让自己跟从前来。 紧接着他又想到，莫老太爷先前皱眉凝思良久，原来并非故意矫情。而是他那时便对此事有了大致正确的判断，所以才会如此慎重凝思。 但他是怎么提前判断出来的？是了，五叔先摆出“仙家三至宝”，而不是先宣读诏书，这本身便是个暗示；还有，明明是宣诏赐宝，可五叔偏偏不穿仙家正式朝服，反倒是一身仆役装扮前来，这又是个更早更明显的暗示。 要了亲命了！敢情事情都在那里明摆着，该明白的人明白的不得了。而自家庸人自扰，紧张得以为天都要塌了，差一点闹出大笑话来！ 姜离轻视之心一去，顿时便觉得这位莫老太爷真正有两下子。他和五叔仅少年时有过一面之缘，四十八年未见，可当逢大事之际，居然如此默契。 这分明就是另一种形式的高手隔空换招，彼此会意于心嘛？敢情高人们遇到大事是这么彼此勾兑的？如此机会等闲难以遇到，可得好好看着学着，仔细体会着！ 耳听得莫老太爷稍停了片刻，继续发问道：“敢问是哪一位殿下？” 姜离心道：“这是问由哪一位殿下接位登基。对了，先前五叔转述御医的话，说过了这个冬天就不要紧了。通天下医生都一样，谈及病人的生死都会很婉转地表述。‘过了这个冬天就不要紧了。’其实就是在说，今上无论如何也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五叔姜知年答道：“千星殿济星殿下。” 莫老太爷似乎默算了片刻，道：“是四百六十四殿下金天济星么？莫某对这位殿下所知甚少。” 姜离这时才反应过来，心道：“不对，这说的不是由哪位殿下接位登基。今上已然不省人事，若是此前已确定了由哪位殿下继任，现下就该改称太子了。 他们眼下是在说，这假传伪诏、赐宝登仙之事是千星殿金天济星殿下主使的！今上在位日久，子嗣众多，据说有近千位。这位千星殿金天济星殿下，在诸皇子中排行第四百六十四。” 姜知年笑道：“今上圣寿绵长，早年间所育的皇子，已有多位往生。现今成年的七百多位殿下中，济星殿下算是年长力强的。虽然平素声名不彰，但那是殿下深藏若虚之故。实则济星殿下雄才大略，非同辈诸皇子可比。” 莫老太爷闻言道：“既然姜仙师都如此说，那是定然如此！想来大山长易知仙尊也是此意？” 姜知年点头道：“不错，此行家祖父也命我代他向当年故人致意。” 莫老太爷闻言，伸手将那枚诏书玉简取出，又看了两眼，手指摩挲着玉简上的印文，沉声道：“既然如此，那莫某这里就只剩两个问题了。” 姜知年应道：“大事当前，去疑为要。莫兄尽管直言无妨。” 莫老太爷道：“第一，自今上不豫以来，应到之物断供。莫某这里虽有往年积余，但算来距总数尚缺少许。此事济星殿下可知？” 姜知年道：“来前济星殿下有言，一切依今上当年所定之策行事。尚欠之物，莫兄只管开列明细，我若今日将明细传回，明日殿下便可令昆仑山上起运。” 莫老太爷点点头，接着道：“第二，东西到齐，一切准备就绪后，莫某这边先动起来乃是题中应有之意。可眼下今上……？济星殿下打算后续如何进行呢？” 姜知年哈哈一笑，指着莫老太爷手中的诏书玉简，道：“若是时间没算错，东西到齐后，莫兄这边一月之内便可成行。届时今上的诏书自会遍诏天下灵山诸仙家，共出黑方雄关，会剿大荒群魔！” 莫老太爷闻言，双目之中异色连闪，口中也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果然是雄才大略之主！既然如此，莫某无疑！” 说罢，他俯身行三跪九叩大礼，口中已换了自称，朗声道：“仙家臣莫小楼，受昆仑天子之恩深重，无以为报。惟自今日起克勤克俭，以尽仙家职守，期上报昆仑天子恩德于万一！” 姜知年此时抚掌大笑道：“好！好！好！难怪家祖父说莫兄，处大事、决大疑，善断不乱！果然是当世罕有的干才！日后同朝为仙，你我两家还要彼此多多扶持才是啊！” 莫老太爷起身，连连逊谢不止。 姜离在旁听到此处，自然明白这意味着双方勾兑极为成功，莫老太爷已明确表态站队，和他们姜家以及背后的金天济星殿下成了自己人。 可他想不明白的是，这等谋朝篡位的大事，那是要压上全族老少性命的。莫老太爷在先前那三言两语之间，便下了如此重大的决断，他到底凭什么？ 若说是冲着空桑山姜氏的面子，姜离还没那么自恋。在这等涉及全族老少命运的大事面前，别说是姜家，就是天家的面子也不好使。总要反复权衡，确保万无一失才是正理。那究竟是哪一点促使这位莫老太爷立下决断的呢？实在是想不明白。 太爷爷说此人处大事、决大疑，善断不乱。五叔绝不至于为了恭维人，就去编造太爷爷说的话。那这句评价必然是太爷爷的原话无疑。 看来先前的那番问答之间，还有自家未曾勘破的玄机，等一下可要找个机会，好生向五叔讨教清楚才是。 便在此时，姜离却惊见莫老太爷回身一掌，将身后侍立的哑仆大葫芦打得筋骨寸断，吐血倒地而亡。五叔姜知年站在一旁笑吟吟地瞧着，行若无事。 此时，莫方莫大管事正在小楼门外低头揣着手侍立。莫老太爷这座小楼看上去毫不起眼，实则当年建造之时是下了大本钱、大功夫的。选址、结构、用料等等就不必细说了，单单暗藏在小楼内外的法阵便多达七个。 其中专有一个法阵用来隔绝楼内声音，只要楼门一关，站在楼外的人别说是凡间炼气士了，就是寻常仙人运起“仙侦秘法”，也别想听到楼内的半点声息。 可莫方莫大管事眼下揣在袖中的左手掌心里，却有一小块四四方方的黄色金属箔片。他右手食指指尖在箔片上迅速划动，划过之处便显出火红色的字迹：“道霜昏迷、冬崩。济星传伪诏谋篡，月内诏天下仙家剿大荒，出黑方。小楼登仙。” 显然莫方竟然化不可能为可能，将楼内的问答听了个八·九不离十。且楼内一位正牌昆仑仙师、一位凡间上境巅峰炼气士、一位中境炼气士，三人对他的偷听居然毫无察觉。 待听得大葫芦倒地之声，莫方眼角微跳，将左手中那块金属箔片一团一搓，搓成米粒般大小。右手取出一枚金瓜，一划、一塞、一揉，也不知他施了什么手段，竟将那米粒大小的金属团揉进了那枚金瓜之中。而那枚金瓜币外表的细微铸纹分毫未损，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莫方又取出两枚银刀币，转身向庭院大门边值守的两名男仆招了招手。跑过来的是二人中年纪较小莫丙辰，近前低声问道：“方叔，您有事吩咐？” 莫方将两枚银刀和那枚金瓜交给莫丙辰，也低声道：“今儿黑方长墙上出了点事，发了笔外财。可小葫芦因为这个断了腿，要不是千爷在，没准事情就闹大了。 方叔心里头惦着小葫芦，但老太爷这有客走不开。你帮方叔跑一趟，这两枚银刀，一枚赏你、一枚给七小姐身边的墨青，让她稍微看顾着小葫芦些。这枚金瓜交给千爷，他今儿夜里请守卫们喝酒，跟他说，方叔多谢他。” 莫丙辰没想到在院门值个夜，还能碰上这等巧宗。幸亏刚才自己腿勤快，先一步跑过来。他咧嘴一乐，正要谢莫方的赏，小木楼门边挂着的那枚银铃忽然响起。莫方摆摆手，莫丙辰明白这是老太爷有招，点点头自去不提。 莫方回身推开楼门，向楼内走去。楼内堂上，莫老太爷正抽出汗巾，缓缓擦拭刚刚立毙了大葫芦的右手。莫方见得堂上情形，不动声色，径自去收拾大葫芦的尸身。 莫老太爷随口吩咐道：“就在田庄里找个地方把他埋了罢，他是我当年在黑墙外捡到的第一个弃婴。大荒出生的孩子，能死在黑墙这边，也算是死有所归了。” 莫方躬身应道：“老太爷慈悲心肠，没死在邪魔荒野之地，是大葫芦这辈子的福分。” 莫老太爷点点头：“去罢，顺便把莫天叫来，你也快去快回，等一下我有要事宣布。” 莫方恭声应是，挟起大葫芦的尸身迅速离去。 而神魂异变凝聚，主意识已被甦醒后的顾春风占据了的可怜小葫芦，再也不可能会知道，他除了白天被莫方莫大管事当做挑事的引子之外，到了夜里还要被莫方当做传递绝密消息的借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