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燕七
十月初七。 燕云十二连环集。 长街冰冷，秋风如刀，卷起一片枯黄的落叶吹向远方，吹向一片未知神秘的黑暗之中。 燕七倚在昏暗的街角，蜷着一件有些破旧发霉的棉袄，身上散发着一股酸臭的味道。 看着一个个经过自己身前，捂着鼻子，一脸厌恶躲开的行人，燕七笑了，冷漠而不屑，好像对一切都已经习以为常，毫不在乎。 他提起手中的酒葫芦，满饮一口，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然后就开始呕吐，直到吐出点点鲜红才蜷着身子放下了酒葫芦，却不知吐出来的是酒还是血。 今日，他已喝的太多。 很多人乐极求醉，燕七却不是这样的人。 十八年来，他很少感受过快乐，更多的只有孤独、悲伤。 今天是燕七十八岁的生辰，十八年前的今天，燕云十二连环集燕家的族长燕南天秋猎之时，意外的发现了被人遗弃在林子里的燕七，把这个还在襁褓之中哭泣，苦命的孩子带回了燕家。可是，这件事情除了燕七自己好像已没有人记得。他的家族正在为一件更隆重的事情做着最后的准备，哪里会记得一个孤儿过生日？ 十八年来，燕七虽然口口声声叫着燕南天父亲。可是，这个所谓的“父亲”却只给了他一个名字，仅仅只是一个证明他还是个活人的代号罢了。 燕七笑了，苦笑，清醒的时候他总是觉得自己一无所有，酒醉后想来，自己岂止是一无所有，简直从来就没有拥有过任何东西。 难道，一个人只有在喝醉了之后才有勇气直视自己？ 泪落下来的时候，燕七的眼睛已经浑浊，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生机。他从腰间取出了一把精致的柳叶匕首，这把匕首还是燕南天在他八岁生日那天送他的礼物。现在想来，或许，这只是父亲不要的一件玩物，随手丢给了自己罢了。 匕首划过燕七的腕子，并发出一阵火星，腕上的皮rou完好无损，刀刃却一片崩坏翻卷。一抹凄苦的笑容凝固在他的脸上，他想哭，却好像已流干了泪。这已不知道是他这十八年来第几次自寻短见，可是，每一次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不管用什么方法，白绫悬梁、利刃割腕、剑断咽喉，那如钢铁、顽石般的身体都会将他挡在鬼门关之外。 千古艰难唯一死，一个人从来没有选择自己出生的权利，却一定有选择死亡的权利。可是，上天偏偏连燕七活在世上最卑微的权利都剥夺了。 他没得选择，只能活着，生不如死。 这样的人活在世上，或许不需要任何东西，一定不能没有酒。 燕七提起葫芦，把剩下的酒一口气全部灌进了嘴里。从他知道酒精能麻痹神经开始，就彻底离不开酒了。可是，他却不知道，这样的话只是那些懦弱的人编造出来欺骗世人的谎言。喝的越多，喝的越醉，往事只会愈发清晰，恍如昨日。心里也就越痛苦，越孤独，犹如置身在一个巨大的冰窖之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眼睁睁看着鬼影般的冷雾将身上每一块骨骼，每一条神经，每一寸皮肤都冻结成冰。 燕七从不会去抗拒这冰冷的孤独，无情的痛苦。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的渺小，了解自己的无能，他无法抗拒，也没有任何能力可以去抗拒。 有些人活着为了快乐，有些人活着则是为了随时准备去死，燕七活着仿佛就是为了感受孤独，体会痛苦。 所以，他只能忍受。因为，他还活着。 这是一个多么荒诞、无稽的笑话？燕七却已笑不出来。 长街上一匹枣红色的健马疾驰而来，在燕七身前停住，马上骑士翻身下马，她向燕七走近一步，似在犹豫，又退了回去。 她叫燕妮，燕南天的女儿，名义上也就成了燕七的meimei。一身鲜红纱裙，踏着一双红缎为面，貂绒为里的牛皮马靴。水灵可人的俏脸上，一剪水眸已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水雾。 她已记不清是第几次看见燕七喝醉。只记得，每一次看见燕七喝醉的时候，自己的心里就像是被揪着一样疼。 燕七好像已经睡着了，她不敢叫醒他。她明白燕七的痛苦和孤独，也知道只有在昏睡的时候，他心中的痛苦和孤独才会暂时消散。 她望着他，温柔的眼神中泛起了涟漪，仿佛正在看着看着一个郁郁不得志的丈夫。 燕七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天色已暗了下来，大地笼罩在一片死灰之中。 燕妮依旧站在那里，小脸已被冻的通红。燕七看见了她，然后就笑了，她的脸上却挂着两道未干的泪痕。 燕七道：“你怎么来了？” 燕妮蹲下身子，眼睛里泛着柔波，柔声道：“二哥，难道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燕七苦笑，今天是自己的生辰。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他知道，这件事除了他自己不会再有人记得。 燕妮继续道：“玄天宗的两位仙长到了镇外，父亲和族里的家长、前辈们都已在府外候着了。” 燕七冷冷道：“记得，我当然记得。今日是大哥拜师和进入玄天宗修炼仙法的大日子。” 燕妮道：“所以族人都已准备迎接玄天宗的两位仙长，爹爹让我叫你回去。” 燕七冷笑道：“叫我回去做什么？我虽然姓燕，始终只是一个外人。况且，拜师的是大哥，又不是我。” 燕妮嘟了嘟嘴道：“什么外人、内人的？我出生的时候你就已经在燕家，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二哥，我的家人。” 燕七沉默，轻轻的拂了拂燕妮一头乌亮的青丝，然后道：“你这小妮子，本事没多少，就是嘴甜。” 燕妮叮咛一笑，挽起燕七的手道：“妮儿知道，二哥最疼妮儿了。要是妮儿一个人回去，爹爹一准会责罚于妮儿。你也知道爹爹的脾气，可能一罚就是三天不能吃饭。二哥，难道你忍心看着妮儿饿肚子吗？” 燕妮越说越委屈，眼角泛起了泪花。 燕七缓缓站起身来，苦笑道：“哎，有时候我宁愿没有你这个meimei......” 燕妮立时将燕七扶上了马，吐了吐舌头，俏皮道：“嘻嘻，可是，妮儿偏偏是二哥的meimei呀。” 燕府铜环朱漆的大门外乌泱泱一片围满了燕家的族人，为首的是一条中年汉子，身穿一袭锦缎九龙褐袍，腰上悬着一口镶嵌着九颗明珠的青锋宝剑。岁月在他的脸上镌刻出一道道如刀剑般凛冽、深邃的皱纹。年华催人老去，却同时印证了他辉煌的一生。他虽已年近六旬，一双虎目依旧目光灼灼。他迎着深秋的晚风，站在人群的最前面，腰板笔直，仿佛一株百年松柏落地生根，没有丝毫动摇，宛若一面战旗，一杆标枪。 他就是一个这样的人，这就是燕南天。 燕云十二连环集之中，最大的家族，燕家的族长。 月明星稀。 长街的尽头，两匹雪白色的健马踏着满地洒落的月色而来。 为首的是一位古稀老人，一袭白衣胜雪。须发皆已花白，为月光蒙上了一层淡银色的光辉。一双眸子微合，神光内敛，就像两颗璀璨的星辰，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老人身后的健马上跟着一个年轻人，一身青衣，丰神俊朗，面如冠玉。 这一老一少虽骑着马，却走的很慢。燕南天似乎已等不及了，脸上每一道皱纹同时绽开，扬嘴微笑，快步迎了上去。 他在老人的马前跪倒，恭敬道：“玄天宗第三十四代外门弟子燕南天见过青渊子师叔。” 老人翻身下马，微笑着抢上前去扶住燕南天道：“快快起来，小燕如今是一族之长，万万不可再行此大礼。” 燕南天缓缓起身，道：“师叔这么说实在折煞小燕。年轻时，小燕承蒙天玄宗各位仙长教诲，如若不然，恐怕也实难有今日成就。” 青渊子笑道：“小燕，你很好。师兄他果然没有看错你。” 燕南天道：“师尊他老人家可好？” 青渊子点头道：“师兄很好，本欲与我同来。只因琐事缠身，这才耽误了。” 燕南天道：“无妨，师尊年事已高，本不应该舟车劳顿。理应是小燕去拜访他老人家和各位仙长才是。” 说罢，长身一揖。 青渊子道：“小燕的礼数总是最周全的，灵根也好。可惜，你尘缘难断，又肩负着家族的使命。如若不然，修个延寿百年，灵魄铸体定是不在话下。” 每每提到这件事情，燕南天总会不由得长叹一声。玄天宗乃是修仙一道之中最为显赫的门派之一。其主苍穹真人被誉为“千古第一仙”。仅凭凡人之躯修得rou身不死，灵魂不灭，混元一气金仙大圆满境界，当真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修仙一道讲究发掘灵苗，培养新人。玄天宗更是有三年一度的收徒大典，期间，仙法有成的弟子皆会下山去寻找“灵苗”（拥有灵根的少年少女），收为徒弟，带回玄天宗加以培养。 四十年前，燕南天因为灵根上佳，被其师青玄子收为徒弟，成为了玄天宗的一名外门弟子。外门弟子需经过五年的考核期，通过考核方可成为玄天宗门下真正的弟子。燕南天资质上佳，人也聪慧，不到五年就已通过了考核。可是，就在他准备成为正式弟子的那一天，家族传来噩耗，他的父亲病逝。如此一来，族长一职自然落在他的肩上。燕南天不得不放弃成为正式弟子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拜别了玄青子，匆匆下山去了。 这件事，无疑成了燕南天此生最大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