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另一个左天昂
黑色跑车缓缓停在小路边,挺拔的年轻人从车内走下来,径直朝路左侧的咖啡店走去。这是一条被繁华都市遗忘和挤压的小巷子,巴掌大的区域,充满了朴素和怀旧的味道,形形**的标志充斥眼球,书写对世界的不满和彷徨——文艺青年们抒发胸怀的最佳去处。 但显然这种地方是不适合楚罂的,高傲的富家子弟应该最常光临名人会所豪华酒店,而不是停车都难的胡同。千万身价的车子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楚罂在这些目光里穿过街道,推开咖啡店的门。 小小店铺内外部是差不多的样子,空间紧窄。楚罂好不容易找了个远离人群的空地,身边却堆满乱七八糟的物件,无非是些乐器之类的。这里倒更像不分类别的杂货铺。 服务生走过来,在楚罂耳边小声问:“先生要来点什么?” 楚罂摇摇头,似乎懒得多说话:“等一会儿。” 他的声音冰冷,宽大墨镜下的嘴唇也是冷冷的弧线,不带笑意,服务生撇撇嘴,知趣地退开了。 楚罂的目光透过墨镜,一直盯着店铺狭窄的门,不知道左天昂会什么时候出现,他们并没有约定时间,只说了是今天,所以楚罂便尽早来了——早上六点钟,那尊大人物应该不会因为和一个小辈的约定起个早床。 自从山顶一战,左天昂在楚罂脑中神秘强大的形象更多了狠辣,视生命如无物的狠辣。而他却没想到这种人居然也能用最寻常的方式被自己找到,老爷子给他的号码真的打到了左天昂的手机上。 然而老爷子却没说让楚罂来找左天昂干什么,只让他随意问自己想问的问题,至于左天昂会不会回答,楚罂觉得那就是自己的运气了。只是他不知道再面对这个险些要了自己性命的仇人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咖啡店里热闹不减,一群打扮怪异随心的年轻人不知因为哪个话题大声争论了起来,个个面红耳赤,几乎有大打出手的迹象。争吵声将楚罂包裹,让他本来就有些阴郁的心情更加地不爽,自从克里特岛归来时起,他的心情就再没有好过,至于原因,不言而喻。 一股怨气在胸口慢慢积累,楚罂站起身,朝那群激动的人走过去,拍了拍其中最为热情之人的肩膀,那人将有些扭曲的脸庞转过来,与楚罂的年纪差不多,二十岁出头而已。 “有事?”他问。 “你是不是可以安静一点。”楚罂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客气一点,虽然这不太容易。 “打扰到你了?”那人笑笑,明知故问。 “是啊,我想你的声音小一点,也是可以说明白的。”楚罂说。 年轻人将自己的肩膀从楚罂的手下挪出来,那张脸却凑得更近了,龇呲牙齿说:“你可以离开这里。” 这样的距离下,他已经可以看清楚罂的眼睛,少许戾气在其中累积起来。楚罂突然抬手,扇在这张嚣张的脸庞上。 若论嚣张,恐怕没有人能比得过楚罂,他觉得嚣张不讨厌,自己用不着生气到有这样的举动,可能是心情本来不好,又被对方添了把火。但巴掌已经扇出,收也收不回来了,力气不算大,只是让年轻人趴到了桌子下面,滚一圈又站了起来。 众人哗然,后退散开,却不是害怕逃跑,而是将楚罂围在了中间。站在远处的服务生已经将电话拿在了手中,准备随时报警。 楚罂皱皱眉头,自觉事情有点闹大了,却不知该怎样收场,让他道歉是绝对不可能的,那么只剩两个选择,要么打趴这一群人,要么有人调解,或许他可以退一步,不过店里总共三方人,第三方正是柔弱的服务小姐,看样子没多大胆量敢跳到战圈中来。 那只能是第一个选择了,好在楚罂从不介意欺负别人,他抖抖手腕,一个月的时间没有动手打架,难免有些僵硬。 然而火药味刚刚弥漫开来,咖啡店的门就被推开,清风将其吹了个干干净净。楚罂抬头看去,浑身肌rou猛然绷紧,这是对记忆中危险的条件反射。 “这么热闹,老样子一点都没变。”披着风衣走进来的左天昂随意说道,瞥了一眼楚罂,似乎笑了一下,然后对满怀气氛的文青们说:“打架难免弄坏人家的东西,此事就这么算了,可好?” 众人纷纷看向这个调解者,这次没有人再向挑衅楚罂一样挑衅他,互相间对视了几眼,传递眼色,然后便散开了,那个不幸被楚罂扇了一巴掌的倒霉家伙,也只是瞪了肇事者一眼,捂住红肿的脸走到一边。 楚罂感到有些讶异,左天昂能带给自己压力那是因为二人有过交手,不过这几个普通的年轻人显然没那么幸运。左天昂在普通人眼中大概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年人而已,有这般让人信服的力量着实奇怪。 “坐吧。”左天昂随意指点一下,找了个位置,他又对远处的服务生伸出食指,大约是要一杯什么东西的意思,熟络的很。 “觉得奇怪吧,”左天昂淡笑道,“你猜的也不错,我的确是这里的常客。” “是吗。”楚罂不动声色,感觉此时坐在他面前的左天昂与山顶之战时并非一个人,他印象中的神秘强大狠辣,好像全都消失了一样。 “同你说就像说故事一样,如果你祖父来了,也会认同这个地方。”左天昂说,“这里对于他,同样是老地方。” 为什么是这么随意的聊天呢,山顶那场惨烈的战斗就像从没发生过似的。楚罂的头脑飞速地转动,试图将左天昂此时的心理剖析一番,嘴上却不落下接话:“我从来没听会长说过。” 老爷子在他的口中以“会长”称呼,这一点微妙的变化,意味着他今天并非以楚家少爷楚罂的身份坐在这里,而是暗袭的成员,那么讨论的事也会随之发生变化。 “会长?是了,换成会长的话又是另外一回事,老地方只对那个老人而言是老地方,”左天昂说出一串拗口的话,又抬眼询问楚罂:“你呢,是你自己要来的,还是受你会长的吩咐?” “这不重要,”楚罂说,“我只是来问你几个问题。” “呵呵,一个老人家能回答你什么问题呢?”左天昂无所谓地笑笑,又抬眼看一眼楚罂,“这种地方不需要打扮得这么郑重,没人会认识你。” 楚罂知道他指的是自己把大半张脸庞遮住的墨镜。他推了推镜架,犹豫一下,把它拿了下来。 恰好这时服务生将咖啡送到了左天昂的面前,楚罂听到了女孩一声低低的惊呼,那原因大概是他脸上交错的伤疤,一个月的时间,暗袭的药物完全可以把伤疤全部抹去,只不过楚罂全给丢掉了。这些伤疤带着也好,免得把该记住的事情忘掉了。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楚罂对女孩微笑道歉,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事情,楚家少爷楚罂,一向只以自己最完美的样子面对别人,尤其是女孩子。 “你误会了,”左天昂淡淡说着,“她惊呼只是因为你是个帅气的年轻人。我说的对吧?”他看看女孩。 女孩点了点头,表情里居然尽是真诚,毫不做作,楚罂半点破绽都看不出来,只好默认。 “苏,这是新人,应该赠送一杯咖啡做见面礼吧?”左天昂又说。 “那是当然,只是先生还没有告知尊姓大名呢,”女孩抿嘴微笑,“左天昂先生要代为介绍吗?” 楚罂听出这里面有责备自己的意思,只是这责备却是撒娇的味道,他伸出手,与女孩的小手轻轻握一下:“楚罂。” “苏。”女孩略略鞠躬,转身走开,想来是去拿那杯当成见面礼的咖啡了。 楚罂略有些愣神,刚刚同女孩说话的时候,他不是没有将她当成阴影成员伪装成的人,如果真是这样,这里岂不成了阴影的一个驻地了。但是无论他怎么看,都看不出这里有任何怪异的迹象,只有朴素,典雅,怀旧。 至于左天昂,已经完全变成一个普通的中年人了,嗅着咖啡香气,享受上午温暖的阳光。刹那间,楚罂竟觉得有些恍惚,左天昂永远维持在中年的脸庞上仿佛添进了一丝丝疲态,以及疲劳后休息的闲适,那是只属于老年人的样子。他不由脱口而出:“你真的是左天昂?”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愚蠢,左天昂也不嘲笑他,只是说:“我们不是已经见过面了?还没有过一个月的时间,你的记忆力很差啊。” 自然这张脸是左天昂无疑,楚罂把什么都忘记了,也忘不了这张在同自己战斗时,充满嘲笑戏谑无视的脸,那时他就像在看一只随时可以踩死的蚂蚁,自尊心底线一再被他和楚罂自己打破。可是最后他没踩死这只蚂蚁,现在还和蚂蚁坐在一起喝咖啡。事情转换过于激烈突兀,如果不是过了一个月,楚罂甚至以为会自己在做梦。 “我的记忆力是很差,所以才留着这些伤疤,以免忘了。”楚罂说,把话题向自己想要的方向扯了一扯。 左天昂看了看他脸上细碎的疤痕,这些应该是被刀风割裂的,如果真的被刀砍到,那再好的药也救不回这张帅气的脸了。 “伤疤,是你用来记住仇人的?”左天昂问。 “没错。” “然后呢,杀了他?”左天昂又问,话语间听来,似乎那仇人并不是指的自己似的。 “是。”楚罂回答短促有力,如果对别人他或许还会委婉一点,对左天昂就没必要了,谎话也会被看清楚。 “仇人死了以后,你才会去除这些伤疤?” “谁知道呢,可能在这之前,他就给了我更深刻的记忆了,”楚罂淡淡道,“断指残疾,可要比几道浅浅伤痕更加深刻。” 左天昂眉头轻轻皱了一下,楚罂却有怒火在胸口亟待迸发了。就在昨天,他看到了楚冯河的断指!所以就有了这场提前了的聚会,他不知道自己看到左天昂能做什么,当然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让他把左天昂这张脸记得更清楚一点,仅此而已。 莫大的屈辱! 一句话把隐藏的火药点燃,但好像只能在楚罂这边烧。左天昂轻皱一下眉头,就把楚罂所说之事弹开了,他的指尖轻轻敲打咖啡杯,一声声叮当脆响,听来居然静谧得很,又把火药味驱散了开来。 服务生女孩走过来,她似乎感觉不到发生了改变的气氛,将杯碟放到楚罂面前,说一句“久等”。 短暂时间内,以楚罂的心情是说不出感谢的话了,左天昂对女孩笑笑:“多谢了,希望你们以后能成为朋友。” 女孩离开后,楚罂才把自己的愤怒强行抑制下来,他有必要这么做,不仅是因为今天不是来向左天昂寻仇的,而且就算他想寻仇,愤怒也一点意义都没有。他伤不了左天昂,连让他生气的能力都不具备。 “生完气了?”左天昂问,将咖啡杯向他面前推了推,“尝尝吧,整个上海也找不出第二家了。” 桌上没有糖也没有牛奶,咖啡近乎纯黑色。楚罂端起喝了一小口,满嘴苦涩,就又放下了,这味道并不适合他。 但是左天昂品尝得有滋有味。楚罂轻轻叹一口气,看似愚蠢的问题总是挥之不去,如果他从来没见过左天昂的话,那今天的会面就会把阴影王者神秘的形象毁灭殆尽了。 “这和平时的你不太一样。”楚罂说。 “你怎么知道,平时的我是什么样子?”左天昂随意回道。 楚罂不由呆了呆,确实如此,加上这一次,他与左天昂见面也只有两次而已,又怎么会知道他平时的样子,一切只是自己的印象加想象罢了。难道说这个慵懒随意的人就是父辈口中敬畏有加的阴影王者? 难以置信。 “人总要有很多面的,”左天昂说,“你身边那个优雅的老者,也不见的就是楚会长的固定模样,但如果真的不是,你也不能说那是假的。至于你,楚罂,现在这个心中怀有仇恨的年轻人,也是以前那个永远学不会冷静的楚罂吗?”他端起咖啡杯放在嘴边,眼睛微抬看着楚罂,目光幽深,直击到他的心底,让一切想法无处可躲。 楚罂索性便不躲,左天昂说的都不错。 “这里是都市剩余的唯一的老地方,每次我到这里的时候,都会变成这样,我心自认为这样才能称之为我的‘自己’,”左天昂说,“虽然我知道你们肯定不会这么认为。” ‘没错,你已经和阴影牢牢锁在一起了,”楚罂说,“这地方多长时间了?” “比你……要老二十年吧,和你的父亲差不多年纪,”左天昂估摸道,“我记得曾经和你的祖父坐在这里喝咖啡,他那时年轻得多……” 楚罂愕然,忍不住抬头再看一眼这个小店,他想不到一个巴掌大的只卖咖啡的地方也能在不可逆转的都市洪流中保存四十余年,不知道祖父什么时候来过这里,那时左天昂是不是就是一副中年人的模样。父亲说左天昂是不老的,现在看来,他简直就像是不死的存在,恐怕他见证了好几任店长的来去吧。 “是你们的原因?”楚罂问,如果没有人在保护它,只怕这里保存不到第二天。 “是你祖父的原因,我只是提了个建议而已。”左天昂轻叹,“只是不想死的时候,眼前全部都是陌生的东西。” “我几乎以为你永远不会死了。”楚罂笑笑,“难道以后你打算死在这里?” 他以为左天昂会生气,至少会不屑,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居然点了点头:“如果可以选择的话。”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楚罂将这句话在心里来回过滤了两遍。左天昂的形象又多了一点无奈,原来强如他也会感觉到无奈。 他越来越像一个老人了,楚罂觉得奇怪的同时,也感觉事情发展越来越脱离自己的预知。他来这里可不是听一个老人感叹生死的。 “会长说,你可以回答我的一个问题。”虽然冷不丁抛出有些突兀,但楚罂还是强行把话题拽回了轨道。 “那要看什么问题了,我可不是百事通。”左天昂说。 对方没有拒绝让楚罂松了一口气,说实在,他根本没有抱多大希望,可以从左天昂的口中挖出点不知人知的事情,而问题似乎又被限定在了一个。 机会难得,值得好好想一想。 思忖片刻,楚罂吐出几个字。 “三家族联盟……” “我还以为会是什么问题,原来是想让我教历史课,”左天昂笑笑,“来自三家族联盟的人询问外人自己的事情,听着都怪……为什么不去问你的祖父?” “会长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件事,”楚罂坚持称呼老爷子为会长,“而且我想,外人应该了解得更客观一点,尤其是你,不是见证了它的建立吗?” 左天昂眯起眼睛,笑道:“说得不错,我这个外人不会偏袒任何一方。长篇大论,你应该再请我喝一杯咖啡,就当是你祖父感谢我给小辈上历史课。”他斜着身子倚在椅背上,姿态放松得像要小睡一样。咖啡店里仍然热闹,争吵声不断,但是却令人心情平静。 楚罂向服务生招了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