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无用之用
楠西江,碧水悠悠,缓缓流淌。 在江岸边,碎石和细沙铺满了一圈。 不过江水再往里处,靠近房子下边就是茂密的小树林,离江面不过几米距离。 安忆帮顾和颜固的画架和画板,固定在了nongnong林荫下边,毕竟现在还是孟夏时节,肯定不能让她晒太阳,且不说会不会把她白净的皮肤晒黑,这么毒的阳光晒身上,没一会儿人也肯定中暑了。 “你就参照江对岸的景色,把它画下来就行。” 安忆帮她把所有准备工作都做好时,也帮她挑好了写生的完美角度。 之后他便拎着一件小马扎,去到江边找了个同样有树荫的地方坐下来,然后拿出提前准备好的鱼竿,当起了悠闲的钓鱼佬。 还别说,生活要是能一直这般清闲,他还真不乐意到职场中,为了赚钱去跟别人尔虞我诈、勾心斗角。 “可惜这种惬意的生活,穷逼是没有资格过的。” 安忆自语一声,起身朝宽阔而平缓的江面,又撒了两把鱼饵。 他已经钓了近一个小时,结果一条鱼都没钓到,真是气的差点当场跳下去人身打窝。 自己好不容易有时间出来钓个鱼,鱼却这么不给面子? 要知道,旁边还有顾美人看着呢,空军多难看? 但结果是,又过去大半个小时,依旧一口也没有,他终于气的把从超市买来的鱼饵,一股脑全部泼进了江水当中。 这玩意儿,根本就钓不到鱼。 “你去哪?” 正在画画的顾和颜,见他脸色阴沉地想要离开,当即问了句。 “我去搞点低端点的鱼饵,一会儿就回来。” 安忆无奈,他这是想回村里挖点蚯蚓。 他的钓鱼技术本身也不咋滴,并非是那些资深的技术流,只能用万能鱼饵了。 而事实证明,菜逼确实不能玩得太深奥,否则真会空军的。 这不,换上蚯蚓没一会儿,他就钓了好几条约中指大小的小鱼,有makou、光唇溪石斑、红赤显等等。 “我终于知道那些钓鱼佬的乐趣了。” 安忆一连拉了四五竿小鱼后,心中也是一阵感慨。 虽然钓这种小鱼,并没有什么实际价值,但鱼儿上钩时带来的乐趣,却丝毫不亚于发工资的爽感。 遗憾的是,现在还是3G时代,离自媒体盛行的年代还相差甚远,要不然他都想搞台相机,当个搞笑区钓鱼佬算了。 “你在看什么?” 绘画期间,顾和颜去江边洗手、停下来休息时,见旁边的安忆正一脸微笑地盯着自己在看,又脸色严肃地问了句。 “此时此景,你让我想起了一首宋词。” 安忆一脸笑呵呵的,浑然不惧她的眼神威胁,随之更是直接把词念了出来:“溪边照影行,天在清溪底。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 这不就是你此刻的状态吗?” 顾和颜一愣。 不得不说,这首词是真的美,就是念词之人,明显有些轻佻。 “你平时都是这样讨女孩子欢心么?” 她迟疑了一下,目光也是不由自主看向了江面,发现上面不仅自己的倒影,还有青天、白云的倒影,正如词中所写。 “你这是什么话。” 安忆见她凭白污蔑自己,就不乐意了,没好气地道:“这叫诗意,懂吗?你一个学画之人,要是连诗意都不懂,还如何成画?” “这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了。” 安忆一本正经地说道:“还记得我之前把你从方圆画室叫出来时说得话么? 苏东坡说王维的《蓝田烟雨图》:诗中有画,其实他还有另外半句,我当时没来得及说,叫‘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对我们中国人而言,一件绘画作品如果不能做到‘画中有诗’,那可就很难被称之为艺术作品了!” 顾和颜一脸质疑。 虽然对方是言之有据,但她总觉得对方此刻说这些,更多是为了掩饰自己刚才的轻佻,故意在忽悠自己。 安忆见她不信,想了想,只能无奈问道:“我问你,宋代诗人杜耒那句‘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这首诗里所说的不同,在哪里?” 顾和颜蹙着眉头一阵思索,最终还是诚实地摇摇头,“我说不出来。” “但你能感觉到,对吗? 如果只是简简单单一扇窗子框住一轮明月,其实平淡无奇. 可如果在窗子和明月里边,再探出一支梅花来,这三者一结合,就让你立刻觉得很美,甚至像一幅中国画了,不是么?” 安忆淡然笑道:“我告诉你,这首诗里所说的不同,便是这梅花给你带来了诗意。 而诗意是一种知觉美,你无法用具体的语言将其说清楚,但你总是能清楚得感觉到。 比如说你吃一颗桃子,你第一反应会说甜吧?但甜只是一个文字上的概念,你吃西瓜它也是甜的,但桃子和西瓜的甜是不同的。 你说不清楚桃子到底是什么甜,西瓜又是什么甜,但只要吃进嘴里,你的感觉,却能清楚地做出区别来。” 顾和颜听到这,不禁满脸惊讶地望着他。 因为这些例子她理学再好,也绝对反驳不了。 “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现在去看看你的画吧。” 安忆说完便收起鱼竿,从小马扎站起了身,然后跟顾和颜一起来到画前,又对她问道:“你觉得自己的画,有诗意吗?” 顾和颜俏脸微红,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回道:“当局者迷,我不知道。” “那你带手机了吗?” “带了。” “马上百度一下,吴冠中先生的水乡作品。” 顾和颜照做。 一会儿,安忆问道:“现在看出你和吴老之间的区别了吗?” “嗯,他的画很简练,能给人一种意味深长的余味……” “为什么他的画会有余味,想过这个问题吗?” “额,不知道。” “因为吴老即便学过西洋画,且把西洋画的技术学的特别精湛,可大成之后,还是明白了我们中国画的高明之处,所以他画水乡时,也跟那些老祖宗一样,学会了留白。” “留白?” “对,就是留白。” 安忆直言说道:“这是我们中国画独有的,西洋人初见时,以为我们只把画画了一半,其实并非是我们没把画画完,而是他们压根就看不懂我们的画。 因为有留白,我们中国画,天生便带有诗意。 比如徐渭的《秋亭嘉树图》,上端不过一处远山,下面则是几棵树、一座茅草亭子,再加几处枯山而已,剩余全是留白。 可你只要静静观看,就会发现那些留白处,远山上是蓝天,远山下是江水,茅草亭旁是小径,它们层次分明,全然都是真实的自然景象。 再比如米芾的《春山瑞松图》,上端也是几座远山,下端则是一座草亭加几座山头的松树,而其余留白处,远山上是青天,远山间是苍茫云海,看者绝不会搞错的。 当然,这两幅都是山水画,是以大观小的绘画作品,所以后来的老祖宗们,不会满足于此,于是到明清时期,他们又开始了以小观大的绘画方式。 比方说八大山人,整幅画就只有一条鱼,还翻着白眼、古灵精怪的,剩下全是留白。 可你会发现,那些留白处,哪是西洋人以为得空无一物,分明是满纸江水,碧波荡漾嘛! 所以那句话对的,我们要如何才能看懂绘画作品? 那必须要带着我们自己的情感推动,让自身的想象力,一起参与到作品中去。 而这些留白处,便是老祖宗留给我们的想象之地,一如你读一首诗词,也需要在脑中想象出其中的景象一样。 那些最终能带你美的感受的事物,便是诗意。” 顿了一下语气,安忆又继续说道:“所以你画风景画时,像蓝天绿水之类的,何必跟西洋画一样,全部都画出来? 你就算什么都不画,我也一样能看出它是蓝天和绿水,不是吗?” 顾和颜心中一阵恍然大悟,随即思忖良久,才问道:“所以古人瞧不上西洋画,是不是也跟留白有关? 后者不仅用透视法,把画面的格局变小了,还一模一样写实,画满了整张作品,让人没有了想象的空间,就跟照片似的?” “你说到点子上了,看来你最近没少看美学著作,进步很大嘛。” 安忆笑着夸了顾和颜一句。 但其实,他知道对方的性子,既然被自己领进了艺术的大门,私下肯定也会自觉去补这方面的知识,不算意外。
他笑着问道:“不过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你知道,中国画为什么会有留白这个手法么?” “不知道。” “因为中国绘画艺术从根本上,还是继承了儒、道两家的哲学思想。” 安忆笑着解释,“比方说论语中,夫子就说过‘绘事后素’,意思就是先要有良好的底子,才能在上面加以文饰,这不就是先有宣纸,才能画画吗? 而老子则说过:‘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这更是给留白,直接表明了它的妙处。 房子的用处,在于它中间的空和无,可不是追求装修有多高档,多豪华;而绘画同样如此,它的妙处全在留白处,可不是画家画的多逼真,线条有多整齐,否则它就不是空和无的用处了。 所以,我们中国向来有‘无用之用’的说法,这是因为继承了道家思想,才让中国人学会把空和无的妙处,也给用了出来。 比如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这一点西方人是不懂的,因此西洋画,把画布仅仅当成了绘画的工具,颜料最终都会铺满整张画布。 可中国画却不这么干,因为有留白,所以宣纸与水墨都是作品完成后的组成部分,它们彼此交融、相互统一。 宣纸就是夫子所说的后素,是底子;而绘事,是人为的文饰。 人与自然的高度和谐,就是天人合一,这是中国哲学的主要思想,中国画之所以能成为艺术作品,正是这个思想的最好体现。 儒家教我们做加法,要堂堂正正站在大地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么道家就要教我们做减法,要‘无为’,然后无为而无不为。 无为不是什么都不干,无为是一种真正的人格修养,老子要我们减少私欲去做事,同样是教我们堂堂正正做人。 而这些质朴又高深的道理,后来被那些艺术家们,巧妙地融入到了艺术作品的绘画方式和表达方式当中。” 顾和颜听到这里时,内心又一次大受震撼。 中国艺术在哲学思想上的继承,她之前已经听安忆提到过,但现在听到这些,依然有一种受益匪浅的收获感。 因为这是她之前不知道的,或者说没想到过的。 “你在专业上,真是很厉害……” 顾和颜头一次在安忆面前,表达出了自己的不足。 虽说在学习成绩上,她比安忆强太多了,但正所谓术业有专攻,她同样有不如后者的地方。 “我也就知道这么多,基本都传授给你了,以后的路,得靠你自己勤学苦练和不断摸索,总之,你要真喜欢画画,内心自有动力催使你前进,若哪天不想画了,就当个爱好吧。” 安忆说完,便转身回去继续钓鱼了。 不过没一会儿,他就感觉到额头上忽然一凉,这才发现,豆点大的雨滴,从天上落下来了。 他转头朝远方看去,更有一片巨大的雨幕,从天际上迎面扫来。 “我擦,下暴雨了顾和颜,赶紧收拾东西,回家!” 说时迟那时快,等到他们真的回到家时,两人还是淋了不少雨,好在没有完全湿透。 “你看到了什么?” 两人回到家后,一起站在屋檐下喝茶、静静欣赏着眼前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时,安忆又对身边的顾和颜问道。 后者一脸不解地回了四个字,“倾盆大雨?” 安忆顿时翻了个白眼。 这小妞,心中还真是毫无诗意啊。 “明明是‘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好吗?” 顾和颜听到他又念起诗词,撇了撇嘴。 但别说,安忆道出的诗,总是能与当下的情景完美契合,于是本就普普通通的一场暴雨,在她心里,忽然间便有了美感。 这令她真是一阵惊奇。 而一会儿后,等暴雨过去,安忆又对她问道:“现在呢,又看到了什么?” 顾和颜不回答,只是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似乎在等他把话说完。 安忆见状,自是败下阵来,只得无奈说道:“现在是‘忽有微凉何处雨,更无留影霎时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