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时间似乎停滞，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云瑞只觉得被自己的一口气憋得有些头昏眼花的时候，太子终于缓缓地松开了半分环住她的手臂。呼吸虽得顺畅，却仍旧被他禁锢住自由。

    “今日朝堂之上，许多大臣都上书反对由我暂理朝政，连大哥与十弟也呈请皇阿玛收回旨意。”云瑞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在他的声音中分明的感受到了凝重和悲哀。

    云瑞有片刻的恍神。身为皇长子，大阿哥跟随康熙帝参加过平定葛尔丹的战役，且屡立战功，在军中颇有威信，朝堂上一度有另立新储的传言，他出言反对云瑞倒不感意外。

    只是……十阿哥……他也反对了吗？南苑行猎之前他看不清楚形势倒也罢了，然而当前皇上用意如此明白，他又何必要逆势而行呢！

    云瑞正暗自揪心，不自觉地脱口而出：“十阿哥或许是担心皇上御驾亲征，存亡安危关乎社稷，并非有意针对……”

    太子呼吸一窒，缓缓与她隔出一掌距离，微眯着眼睛将目光定在云瑞脸上。

    云瑞一颗心怦怦地开始狂乱跳动，在太子的气息中感觉到了异样的波动。她屏住呼吸看着他，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

    太子慢慢开口，眼中尽是探究之色，“你似乎对老十与旁人不同。”

    云瑞紧紧抿着唇，一字不语。有一句老话叫做说多错多，她彼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才会令他满意，只得慌忙垂下头。

    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半晌，掌心自她发顶缓缓抚摸而下，轻声问：“云瑞，你不该总替他人担忧。”声音低得几不可闻，隐隐透着一股戾气。

    她以为自己听错，抬眸看他，只见他眸中火苗一瞬即逝，旋即便恢复往日谦谦温雅之姿。

    半撵的窗棂外有一阵凉风灌进来，云瑞打了个冷颤，定了定神，向他道：“爷今日怕是累了，我去唤张公公进来伺候着。”说完便恭谨往后退了两步，与太子拉开距离。

    他察觉她是有意避开，也不再强制，只是将眼眸移向窗外，似自语又似在说与她听：“你可知自己因何入宫？又可知我待你为何从来都与他人不同？”

    云瑞心中一怔，正欲探究，却被叩门声打断。

    张福顺的声音自外传入：“爷，索额图索大人现在议事厅等爷前往商议政事。”

    太子眼神复落在云瑞身上，终是伸手将她的披风拢了拢，方道：“去吧。”

    他转身，悄无声息地挺直背脊，再次变成那个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推开门，令张福顺道：“差人送格格回去。”

    张福顺恭声应“是。”

    遣了两个奴才过来引路，便急急尾随而去。

    这一夜，飘飘洒洒的雪花，无穷无尽地从天穹深处飘落下来，无声无息地融入大地，正是应了‘来时纤尘不染，落时点尘不惊’的雅致。

    云瑞依着窗棂想心事。自从晓得自己入宫的宿命无力反抗之后，对紫禁城中的这些皇子们，便多多少少留了些心思。大阿哥胤禔，身为最年长的皇子，替康熙帝做事最多，十九岁便领军从征，参与指挥战事，立功无数，在朝堂之上的确颇具美名，在其叔祖大学士纳兰明珠的扶持下，朝廷中更是兴起了“皇长子党”之说。不过在康熙二十七年，康熙帝为了维护太子的地位而将明珠罢黜，经此一事，“皇长子党”的势力几近摧毁，与之想牵连的众多朝臣或罢黜或下狱。如此看来，大阿哥和太子，他们之间的确瓜葛得挺严重。

    康熙皇帝御驾亲征葛尔丹，太子坐镇朝堂暂理朝政，大阿哥出言反对便是情理之中了。但，十阿哥，他这急赶慢赶地凑上去给太子找不痛快，又是图个什么？当日她觉得这些未成年的阿哥们，不过是玩泥巴丢石子的年岁，无非就是一些脾气大难相处的毛病，自己躲开便是，也没想要多留意些什么。

    经南苑围猎一遭，她觉得自己着实思虑不当了。她怎么就能将这个紫禁城里的阿哥们与那些玩泥巴丢石子的正常小孩混为一谈呢……

    想起南苑围猎那天，众阿哥们的各种表现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云瑞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云瑞呆了一阵。十阿哥，性子虽说骄横跋扈目中无人了些，但康熙帝对太子的偏爱有目共睹，又有大阿哥的前车之鉴，在南苑围捕猎豹若说他是为了博个彩头引人注目倒还说得过去，可是公然与大阿哥站在一起反对太子暂理朝政，对他来说没有半点好处。

    这个事情就蹊跷了。

    云瑞思索半宿，未果。眼看雪花被朔风裹挟着，如柳絮般纷纷扬扬白了整个院子，铺了整个窗台。这才觉得全身上下冻得快要僵住，拢着襦衣，掩了窗棂，抱了个手炉去歇下。

    因这些时日不必去太子那里习书，便无需晨起请安，云瑞倒是难得地偷得几日闲。除了看书临帖，观雪发呆之外，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逗弄十四阿哥随意捡给她的那两只小兔。

    杏翎是个细心的丫头，早早地便给两只兔子备好了过冬用的窝棚，里面垫上了一层干草，又照着两只兔子的模样绣了一个遮风用的帘子，看起来十分精致灵巧。高兴得云瑞连连夸赞所谓的心灵手巧也不过如此了。

    这日午时刚过，云瑞正给兔子为食，见杏翎提着裙角疾步行来，向她一福身道：“格格，十三阿哥正往院子里过来。”

    云瑞有些吃惊，自从幸巡南苑之后，前朝后宫皆对皇上御驾亲征之事正做准备，据悉康熙帝欲让年长的皇子们皆从，真刀实枪地上一次战场，感受一下何为‘马背上打下的江山’一说。十三阿哥，以他的年岁虽不能随行，但眼下不鞍前马后地在皇上面前多露露脸，跑来她这里做什么！

    她想了一会子没能得出结论，点了点头继续逗弄兔子。杏翎见她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目光在她身上溜了一圈，小心翼翼地提醒：“格格要不要到前院里迎一迎？”

    云瑞一面拿起一撮青菜喂兔子，一面摆了摆手道：“我与十三阿哥之间不必做这些场面上的功夫，你将我存的好茶拿出来以雪烹上一壶便是最好不过了。”

    话音刚落，院中蓦然传来一阵轻笑，云瑞抬目越窗遥望，一片素白的院落一角，自青柏后转出来一人，着一身玫瑰紫挂面的玄狐长褂，外面套了一件玄色斗篷，唇角含着笑道：“煮雪烹茶，你倒是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