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肝肠寸断,看破云路仙尘
府中空无一人,除了丫鬟瑶儿与告病的欧阳然,所有人都去了浩气堂。 一道白光闪烁,横冲直撞,飞入一片竹林。 小颖妖性大发,充满了饮血的欲望。本来她经过十数年修持,又渡过了四九雷劫,已脱去了妖身,妖性也随之淡去。但四日之前,就是因在穹窿山遇到那五个禽兽不如的官兵,被迫激发了妖性,将几人咬杀。本以为没什么大事,谁知妖性一旦起来就很难重新压制。她与欧阳然独处的三日时间,曾多次出现咬他的想法。今日受镇妖符打压,妖性暴露,再也无法压制。 本想随便找个家丁咬杀,谁知一路疾行,竟见不到一个人影。欲望越来越强,善良的一面完全被邪恶取代。口中的尖牙越长越长,到最后整个人都变成了面目狰狞的妖魔。现在,她一心想着饮血,只有鲜血才能缓解她心中怒放的野性。 “喔呜喔——”一声鸡鸣打破了竹林的寂静。 小颖双目放光,她知道府中放养了许多家禽,其中野鸡居多。狐狸吃鸡,天经地义。念及此处,她朝身前的一只野鸡扑去。那野鸡似乎意识到危险的来临,扑翅想要溜走。可狐妖的动作极为迅捷,野鸡在劫难逃。挣扎之中,两颗尖牙扎入野鸡的身体。这一刻,阳光炫眼夺目,野鸡一声惨叫,四面溅满了嫣红的鲜血。 腥气袭人,小颖张口撕咬,将一整只鸡连皮带毛,生吞入腹。她挣扎着,心中痛苦万分,虽知饮血不是她的本意,但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吃了一只鸡,似乎还不能满足她,她想咬人! 在竹林中游荡,希望能找到一个过路的家丁。 不知不觉,眼前露出了一角飞檐。小颖精神一颤,嗅了嗅鼻尖,似乎在前方闻到了活人的气味。而此刻,她精神涣散,完全是潜意识在支配行为。迷糊中,她已认不出这里是欧阳然的居所。耳畔一阵琴声幽幽传开,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铿锵之时,震得四面竹叶漱漱而落。琴声惊动了林中栖息的飞鸟,同样也惊动了徘徊竹林的狐妖小颖。 弦音汵汵,如飞瀑泻玉,似有清心之效。 这是一种十分熟悉的琴声,每一弦的挑抹,都翻开了她身心深处的一页记忆。 小颖被琴声吸引,不觉中躁动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一些。她静立于林中倾听,听琴声的沉落之势,听琴声的驰骋之气。一弦弦的转拨、翩翻,不知不觉当中,眼前流泻出儿时的记忆——竹筐之中铺着棉布,外面寒风呼啸,却因这一道道清澈灵韵的琴音,寒风变为了美妙的旋律。亭下男子,指若春兰,只是轻轻一拨,便已流珠泻玉。 同样是身体高热,同样是意识迷糊,筐中窥探,只能见他飘动的青衣…… “是他……”不知不觉,身后的妖尾收起,口中的尖牙也褪去了。 她恢复成了那个美丽、温柔、贤淑的新娘。 当意识沉浸于往昔,她渐渐不可自拔。她急切的想知道,当初是谁救了她,到底是谁,给她留下这段美好、温馨的回忆。 情起心动,她迈出一步,窗前坐着一人。 琴声汵汵,小颖只觉得体内的高热被这清冷似水的琼音给散尽了。她终于看清了那奏琴的男子。眉清目秀,素雅出尘,正是欧阳府二公子——欧阳然! 这一看,如遭雷击,这一看,彻彻底底的改变了她的思维! 原来那个人不是欧阳颜,而是欧阳然! “怎么是他,怎么是他……”心海一阵翻波,不过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脸上漾开温柔的一笑,浅窝新生。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那个人是谁似乎已经不再重要。她晕生双颊,听着琴声,消沉如醉。曲至中段,小颖听出了琴声中的一丝哀愁。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 她的心中产生了一个想法:“当初救我之人是他,但我却爱上了他的大哥,他是不是在怪我?” “然,是我对不起你,是我让你伤心了……”她躲在竹林后悄悄哭泣。 不知何时,天地归寂,琴音渐熄,但在她的眼中,却平添了一段清怅。 “轰!”体内黄符再次起效,她心中“咯噔”一沉,一股妖性升起。意识渐渐迷糊,冥冥中她在问自己:既然不是欧阳颜,那么嫁给欧阳颜还有什么意义?穿着新娘的嫁衣,她冲出竹林,来到欧阳然的居所。 她毫无征兆的推开房门,屋中,欧阳然猛地一惊:“嫂子,你怎么来了?” 按理说,这个时刻,嫂子应在浩气堂,与大哥共同占卜才对。 “我对不起你。”她说出一句莫名的话,让欧阳然摸不着头脑。 他的病情刚刚好转,因心中情愁难断,这才寄托以琴,却不知为何招来了嫂子。然而小颖心意已决,容不得他慢慢询问,她直接走向前去,投入了他的胸怀。欧阳然大惊,想要推开她,却觉浑身无力。 “嫂子,你干什么!” 小颖深情道:“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女人了,我要把我自己给你……” “什么?嫂子!” 欧阳然摸不着头脑,可还没等他说完,她已搂住他的脖子,以手抚摸他炙热的胸膛。意乱情迷,欧阳然只觉浑身酥软,本来压抑的心灵顿时开敞。这一刻,欲望充斥了头脑,他什么也不去想了,他抱起小颖,托起她的娇媚的身躯,低头吻在湿润的朱唇上。 两人什么都不顾,在他们眼中,只有对方的心跳。 这是第一次,两颗心靠的那么近,梦呓中,墙上悬挂的那副鸳鸯戏水图,似乎充满了无尽的诱惑。 ………… 正当二人亲热之时,浩气堂中正发生惊奇的一幕。 所谓占卜,其实很简单,与月老庙中求签颇为类似。 签是用竹削成的卜具。一般求签的签种,分为:“上、中、下”三品,每一品又分为“上、中、下”三等。如此一来,共有九种卦象。因婚嫁乃喜庆之事,一般人不想因占卜落得个不吉利。所以占卜只是一个形式,在此之前,下人们早把签筒中的“下”品签拿走,只留“上、中”两品。而“上、中”两品签所占比例也不同,通常上品签七成,中品签三成。如此一来,只要不是倒霉透顶,基本都能抽到上签。 今日,欧阳府的占卜也是如此。下人们早将签筒中的下签全部拿走,就连上品、中品签的比例也设定为了八比二。除此之外,众人还把“中、下”等签的比例调低。如此一来,基本能肯定欧阳颜能抽到上签,若是运气稍好,或许就能抽到上中签,或者上上签。 此刻,欧阳然诵经完毕,拿起签筒,准备抽他这一生的“上上签”。 “哗哗哗——”签筒内发出竹签碰撞的声音,众家丁静待在旁,期待府主能抽出一支上签。 随着签筒的摇晃,一支竹签“咚”的一声掉在地上。众人满是期待,欧阳颜淡淡一笑,伸手去捡那根竹签。然而竹签入手,欧阳颜的神色骤然一沉,他身子一颤,那根竹签竟再次掉在地上。 “这、这怎么可能!”欧阳颜慌乱道。 身旁众家丁一脸疑惑,面面相觑,家主这是怎么回事?他到底抽了什么签? 丫鬟小玉走过来:“公子,你怎么了?” 欧阳颜面带惊恐,指着那支签,口中言语半吐半露。 小玉见状不解,心道:难道是签出了问题?那不可能啊,在占卜前,自己派人亲自处理过这盒签,而且自己也亲自过目了,应该没有问题。念及此处,她伸手去拿那只签,入目一看,顿吃一惊。 “下下签,这……”小玉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回头问众人:“这是怎么回事,签筒里怎么会出现下下签,你们是怎么办事的?” 几个下人一脸惶恐,说道:“这、这不关小的事啊!” 一人道:“签筒我们检查了好几遍,不会有错。这里面一定没有下下签……” 小玉皱了皱眉,走到案台上拿起签筒,随手抽出两支签。 她眉峰一敛,竟都是下下签! 似乎是受到惊吓,按规矩来说,标准的签筒一盒共三十六根。每一品,每一等,共计四根。她和公子抽了两次,抽出三根下下签,这是多大的概率?所谓下下签,说白了就是倒霉至极,一般会有“血光之灾”。小玉受到惊讶,双手一抖,那一盒竹签全部散落在地。 “轰!”放眼望去,一盒签竟都是下下签。 欧阳颜精神一震,身后几个下人急忙下跪求饶,口中直呼冤枉。 欧阳颜摇头道:“天意!此乃天意!” 话音刚落,屋外冲进来一个人,口中大呼:“府主,不好了,不好了!” 众人回头一看,来者正是丫鬟瑶儿。她面色发白,神情慌张,像是撞鬼了一般。见到她,欧阳颜不禁心中一紧,迎上去问道:“瑶儿?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照顾夫人的吗?夫人的情况怎么样?” 所有人都定睛看着她,一种紧张的氛围充斥在浩气堂。 瑶儿气喘吁吁,急道:“府主,不好了,夫人她……夫人她……” “夫人怎么了?”欧阳颜一怔。 “夫人她是妖怪!她不是人!”瑶儿几乎哭了出来。 “轰”的一声,整个浩气堂陷入寂静。刚刚签筒异变,所有签都变成了下下签,此刻又传来此等轶闻,不得不让人心中起疑。欧阳颜目光一敛,问道:“你说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瑶儿面带惊慌乱,逻辑不清的说着:“是真的,我看到夫人长出三只尾巴,毛茸茸的,雪白色,像是狐狸尾巴。而且口中长出了尖牙,下巴还有长须!我……我刚才去给她炖参汤,喝完之后,夫人就变样了!她还对我大叫,问我给她喝的什么,奴婢、我……” 此话一出,众人脸上一片惊悚,照这个描述,夫人分明是狐狸精不过。 欧阳颜面色凝重,问道:“夫人现在何处?” 瑶儿摇头道:“奴婢不知,我刚才吓晕过去,醒来时夫人已不再房中了。我看朝东的大门开着,她应该是朝东去了。”说着,嚎哭道:“府主,您去看看吧,夫人真是妖怪!” 听瑶儿所述,不像有假,欧阳颜即刻道:“众人随我去夫人住所!” 少时,一群人到达小颖的雅居,却见屋内一片狼藉。 餐桌、椅子、梳妆台,全部翻倒在地。床边一只瓷碗碎成三瓣,洒在地上的参汤还未干透。欧阳颜走上前,捡起一块碎片,闻了闻那参汤味道,味香醇厚,没有问题。又问瑶儿参汤以何物制成,瑶儿说是田里刚挖的老姜,还有井里刚打的新水。 欧阳颜面色铁青,找不到疑点,只有下令搜索全府,先找到夫人再说。 因为朝东的房门开着,大多人都往东边去了。 欧阳府虽然现世没落,但昔日是何等辉煌?整个欧阳府共分四部,包括“三山四水、五园十六居”,占地四十余亩,就算是搜查整座园子也要很长时间。欧阳颜郁闷至极,本来今天是个大好日子,没想到接二连三的闹出丑事。还有,小颖是妖怪这个说法,他实在不能接受。如此温柔贤淑的姑娘,三从四德,胜过许多大家闺秀,怎么会与妖邪挂钩? 不久之后,有人来禀报:“府主,我们在东竹林里发现血液。” “血?那里来的血?”欧阳然一惊。 下人道:“附近有鸡毛,好像是府中放养野鸡的血。” 欧阳然若有所思,自然自语道:“东竹林、野鸡,那里不是然弟的居所吗?”说着,精神一震,似乎预感到什么,急忙问道:“那些野鸡是然弟放养的,你们可曾见到欧阳然?” 那下人愁眉道:“二公子身体抱恙,今早说不见任何人,我们不敢进去啊。” “不好!”欧阳颜大叫一声,随即取剑,狂奔出门。 虽然他不相信小颖是妖邪之物,但世事无绝对,如果她真的是妖物,一旦妖性激发,那她会做什么?无非是杀人!东竹林中一片空旷,只有欧阳然的翰林雅居矗立其中,他本就抱病,若在未知的情况下遇到小颖,岂不是危险之极? 到达翰林雅居时,院门紧紧关闭,里面的房门也闭合着。 欧阳颜精神一阵,听得房中传出一阵若有若无的娇嗔声。他心中大惊,然弟在和某丫鬟偷情?他脸上一热,心中有些忐忑。凭他对弟弟的了解,欧阳然绝不会做出这等事来。不过,他站在院外偷听,里面的动静越来越大。这绝不是听错了,而是事实如此。 “然弟虽性格张狂,但平日行事还算稳重,今日怎么昏了头了。” “男女之事,岂能这般儿戏!” 欧阳颜心中一沉,他想过,若是现在冲进去制止,场面一定十分尴尬,欧阳然也一定会怪自己不给他面子。如此他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不妨先进去偷瞄一眼,不惊动他们二人,看看是哪个丫鬟,等事了之后,暗下遣散这个丫鬟。两人无法见面,孽缘自然瓦解。 心中这般想,便找了个僻静之所,翻墙而入。 竹影恍惚之间,欧阳颜身如轻烟,七拐八绕,很快就到了欧阳然的房间前。耳边的*之声越来越大,欧阳颜也觉脸红耳赤。光天化日之下,真不知弟弟怎做出这等事来。隔着一道窗户,欧阳颜轻蘸唾液,将窗户纸沾湿点破,一只眼睛凑上去,朝房中偷偷瞄了一眼。 然而,这一看,却是触目惊心。 房中锦榻之上,一男一女*而拥,男子双目紧闭,面容扭曲,似沉浸在一片痛苦之中。而女子浑身泛光,幽紫色的异光照亮厅堂,聚合之中变幻无常,不断渗入男子的皮肤。在女子背后,三只雪白巨尾显露,乍一看去,似是三条浑身长毛的巨蟒。 令人愤恨的是,这女子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夫人——小颖! 见到自己的妻子与弟弟通jian,欧阳然心中爆发出难以言说的怒火。 这一刻,即便那男子是自己的弟弟,欧阳颜也绝对压不住心中怒火,他狂怒起来。 “轰!”一脚踹开房门,拔出腰间宝剑,冲进屋中。 小颖、欧阳然两人大吃一惊,面带慌张,他们丝毫不知大哥就在外面。尤其是欧阳然,做了对不起大哥的事,心中更是愧疚。此刻见到大哥,不说尴尬,直接便是无颜以对了。 “你们这对jian夫*,我杀了你们!” “大哥!”欧阳然目眦尽裂。 小颖更是脸色大变,急忙用三只狐尾去拦他,同时道:“颜,你别过来,事到如今,我也不再瞒你了。我的确是妖怪,我是穹窿山中的香狐修炼所化,你听我解释,这是一个误会。” 欧阳颜怒火攻心,持剑喝道:“jian夫*,还要作何解释,受死吧!” “大哥!你冷静,听我说!” 欧阳颜处于狂怒之中,那里听得进去什么解释?一贯温文尔雅的男子,此刻的语气却极为凶狠,他恶声道:“你这jian夫,给我闭嘴!等我先杀了这妖孽,回头再来找你算账!” 小颖心力透支,对欧阳然道:“然,你不要分心,否则你会死的!” 欧阳然心神触动,此际已是泪流满面:“大哥,对不起,是嫂子,是嫂子她……” “噗——”还未说完,他口中喷出一口鲜血,双眼一白,晕了过去。 血液呈紫红色,显然是五脏中的精血。 小颖口中呼唤着欧阳然的名字,然而无论她怎么呼唤,身下男子都已经无法醒来。欧阳颜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他完全认定,是小颖吸光了弟弟元阳,是她害死了自己的弟弟!他彻彻底底的暴怒了,他将所有的怒火凝于剑上,欲要杀死此妖。 “你这妖孽,人妖殊途,入我府中,勾引吾弟,到底是何居心?” 小颖哭道:“夫君,你听我解释!” “闭嘴!从今往后,我不是你的夫君,你也不是我的娘子。尔等一对jian夫*,简直脏了我欧阳府的门楣!你这妖孽,害死吾弟,我不杀你,誓不为人!”欧阳颜愤怒道。 剑锋如电,朝她的胸膛狠狠刺去,然而,她却没有半点躲闪的动作。 欧阳颜一惊,剑尖离她三寸之时,急忙收剑:“你怎么不躲?” 小颖凄然一笑:“你说的对,人妖殊途,颖儿的命是你给的,你杀了颖儿吧!” 欧阳颜冷笑道:“妖孽!你以为这样就能博得我的同情吗?” 小颖面无神色,只说道:“既然你不愿意相信我,既然你不愿意听我解释,既然我们之间的误会不能化解。那么我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你杀了我吧!” 欧阳颜心中一颤,持剑的右手已然不稳。他的心中仿佛被千刀万剐,剧烈的绞痛充斥他的神经。他浑身都在颤抖,回想起这些日子,与小颖渡过的美好时光,他心有眷恋。但眼见床第之上,小颖与那不省人事的弟弟*而拥,他的怒火又无处发泄! 他恨!恨自己有一个弟弟,恨自己爱上了一个妖怪! 利剑一颤,发出一声悲鸣。 “妖孽!今日我便替天行道!”昏暗的竹屋中,欧阳颜说出颤抖的话语,有如哀嚎。 这一刻,心中的情绪再也无法压抑,啼哭、怒吼、厉喝,同时从他的口中传出。说不出的悲愤,道不明的不舍,双拳紧握,牙关咯咯直响,连嘴唇都咬出血来。终于,那把利剑幻出一道无情的剑光,狠狠刺向她的胸膛。 “噗——”一剑穿心,血溅三尺。 鲜血从她的胸膛中迸射而出,温热的血流溅入他的口中。 眼前,女子的面色顿时煞白,三条毛绒的狐尾转眼失去了生机。在血色与剑光中,曼丽妖娆的女子缓缓倒下。直到临死之前,她的脸上也没有表现出憎恨,唯有的是从容。那白皙的面容好似一朵盛开的白莲,那平静的双眼,更似蓄满深蓝的海水,荡漾而深邃。 感受着剑下流逝的生命,欧阳颜急促喘气。 小颖奄奄一息,眼眶中盘桓的泪水,似在诉说无尽的离愁:“颜……临死之前,我想求你一件事。” 欧阳颜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味点头。 “我求你,相信我……” 望着即将阖眼的少女,欧阳颜已是泣不成声,不住点头答应她。 弥留的小颖回光返照,脸上露出恬静的笑容。她一望窗外无尽的天空,幽幽说道:“我只求你相信我……这一辈子,爱的人,一直是你。这一点,从来都没…有…变……” “好!我相信你。”欧阳颜点头答应着。 “谢谢……”说完这句,小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吐出最后一口气,双目紧闭,那摇摆的三条狐尾轰然落下,激起一片尘烟。欧阳颜呆在原地,望着她清丽的面容,手中长剑,缓缓滴血。 “不——”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不知何时,肃杀的秋风吹响耳畔,惊起一片寒意。 记忆零散而破碎,往昔的片段在黑暗中熠熠发光。幽远的光辉中,泪眼模糊的男子仿佛看到新婚之后,一家三口,连带自己的弟弟,在山野里幸福生活的场面——他们的笑颜,就好似一汪春水,荡漾着无限的美丽。 ………… 小颖罹难,中秋设宴被迫取消。欧阳颜对外宣称,小颖因旧病复发,不治而亡。当日下午,城中百姓得到消息,皆心感沉痛。三日之内,无数人上门吊唁。欧阳然元阳大损,奄奄一息。经大夫诊断,此乃膏肓之症,无药可医,并断言难活过一月之期。得此消息,欧阳然木讷惊恐,一时间深感痛心。 三日之后,欧阳颜将小颖的尸体盛于木棺,亲自送入穹窿山安葬。 是夜,浓云蔽月,郁郁沉沉。 山中呼啸的野风将一切变得陌生。曾经鲜活的少女此刻已是双目紧闭,面如白纸,眉间毫无生气。还有一个时辰便是吉时,她将长眠地下。想到这里,欧阳颜如同槁木。 他不知,妻子为何与弟弟通jian? 他不知,那善良美丽的姑娘,为何是妖邪的化身? 这些问题盘桓心中,让他郁郁不振。他已在棺材旁守了一整天,不吃不喝。沉浸于浓重的伤感中,他每看一眼身前闭合的木棺,那一股说不出的惆怅与悲恻,便一刀一刀地剜着心扉,如受凌迟之刑,迂缓却致命。 相比小颖是狐妖的事实,他更痛心于两人的背叛。对弟弟欧阳然,他一直坦诚相待。他可以拍拍胸膛,说自己问心无愧,从小到大,他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对不起他的事。那日狐仙庙中,若不是自己割破手腕,舍命救他,他还能活到现在吗?为什么?自己好人做尽,到头来,却屡屡遭人背叛! 泪水滴落,难以遣怀,悲伤和愤怒交织在一起,令他生不如死。 夜已深,野风吹拂山林,天空黯然失色。 放眼望去,草木依旧葱盛。然而茂盛的林木中未免有几处残败之景。他不由失笑:天地万物岂有永恒之说?人间情感何来长久之谈?这些不过是生命中的昙花一现,过眼云烟,来的快,去的也快。念及此处,满腹苦涩,无处诉说。 睫毛粘附,眼前忧喜叠加的岁月倏然而过,逝水留痕。是谁,在那山谷中诉说铮铮誓言,让他的心彻底沉沦,一路颠簸?然而,当日的誓言终成白日虚空,大梦一场。想起那翩翩起舞的蝶影,此刻,却已成了黄纸燃尽的黑蝶。 誓言如何?谎言如何? 所谓誓言,不过是脑袋一热,随口说出的情话罢了。 仰望星汉,他蓦然垂首,自语道:“人生在世,有情多苦,无情总比多情好……” 他取出怀中玉萧,对着眼前寂寥的群山,哀哀吹奏一曲。 那是一曲《凤求凰》。 不知为何,他想起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之事,心中笑道:“自古男儿薄幸,但如今看来,女儿难道不薄幸吗?这世上又有几人不薄幸?即便是爱人、亲人又如何?身陷红尘之中,万般烦恼难以抛却,不如身处青山之外,孤身一人反倒自在。” 想到这里,笛音悠悠传响。 《凤求凰》本是琴曲,以箫代琴,音律更是清婉。 本想借曲子安慰自己,可没想到笛声一起,愈趋悲伤。一时间竟止不住这哀伤的音调。漫山遍野,万籁俱寂,唯有笛声穿风而来,发散天外,不知何时,惊扰了一方云游仙人。少时,一朵祥云盘踞空中,云中传来几句唱词: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1] 凤飞遨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何时见许兮,慰我旁徨,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唱至此处,云中传来一声朗笑,却是不断重复那一句“使我沦亡”。 欧阳颜蹙眉听着,此乃《凤求凰》的琴歌,这山中人迹罕至,是谁在歌唱? 目光一转,见头顶飞云急下,云中走出一位老翁。老者身着道装,看似疯癫落脱,不修边幅,但从云中降下,非仙即圣。欧阳颜大惊失色,没想到自己竟然惊动了神仙,急忙弯腰拜见。老翁嗔癫一笑,谈笑挥霍而至,随手一扬止住他弯下的身子。 欧阳颜问道:“老神仙为何要唱《凤求凰》?” 老翁笑道:“老夫云游至此,忽闻笛声潇潇,宛如,这才和歌而唱。这首《凤求凰》本来甚好,音节流亮,感情奔放。司马相如与卓文君虽然感情有嫌隙,但最终还是克服了困难,白头到老,成了一段千古佳话。老夫方才听你一曲,离愁难断,哀哀怨怨,与此曲意境不符。你可知,这世间事皆为云烟。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 说着,从欧阳颜手中夺过玉箫,兀自吹奏起来。 欧阳颜本就是身怀仙心之人,胸有宿慧,一闻此言,再听此曲,心中早已彻悟。 人生一场虚空大梦,韶华白首,不过转瞬。什么人间情感、是非因果,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是“好了”二字。然而,好便是了,了便是好,一旦想通,所谓的爱恨情缠,并没有什么好纠结的。 老翁放下玉箫,点头笑道:“看来你想明白了。” “老神仙教训的是。只是这红尘之中,我还有一件事放不下。圣人有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只有一位弟弟,现遭妖孽吸食元阳,身染重病不起。如果他死了,我欧阳一脉就要绝后了。恳请老神仙妙手回春,救我弟弟一命。” 老仙翁捋须笑道:“自己摆的烂摊,还得自己去收拾,且去!” 欧阳颜便笑一声,见吉时已到,将盛放小颖尸体的那口棺材埋入坑中。少时立碑,只留四字:愿君走好。 老仙翁颇为满意,一把抓起欧阳颜的俗身,腾云飘飘而去。 自此又过三日,欧阳然从昏迷中醒来。 当他得知,是大哥与一位老神仙救了他,他的心中激动万分,不过不好的消息接踵而来。 “二公子,府主走了!”丫鬟小玉说道。 “走了?”欧阳然一脸疑惑,见小玉悲哭不止,问道:“他去哪里了?” 小玉道:“府主和老神仙救活你后,二位便腾云而去了,说是去山外清修,再也不问红尘之事了。临走前,他将府主的位置传给你,还留下一封信,说让奴婢亲手交给你。” “什么,大哥出家了?!”欧阳然大惊。 小玉点了点头,把信件从口袋里取出,递给他:“这是府主的书信,请公子过目。” 欧阳然心中沉闷,颤抖着拆开书信。白纸黑墨,笔走龙蛇,只有寥寥数字:“往事已过,弟弟无需介怀,愿你心中常存善念,发奋图强,勤俭治家。若百年之后尘缘未断,我们终南再见。” 看到最后,欧阳然心有所触,想到那天晚上琴箫合奏的场面,按捺许久的泪水终于奔涌出来。 小玉问道:“二公子,信上写了什么?” 欧阳然抹了抹眼泪,强行笑道:“没什么,大哥说让我们好好生活,等他什么时候有空了,还会回来看我们。” “原来府主还会回来!我就说嘛,府主怎么可能跟那个邋遢老头一起出家!” 欧阳然失笑一声:“那是。” 一众家仆轰然而散,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欧阳然只觉心中滞涩,手心里仍死死攒着那份书信。 “百年之后,尘缘未断,终南再见。”十二个字,如枷锁锁住他的尘心。 ………… 云鸿长叹一声,亲眼见证欧阳颜、欧阳然的红尘经历,心中感慨良多。 一种酸酸涩涩的感觉萦绕心头。一切因缘,皆由“情”字而起。或许正如欧阳颜所说:世间之事,有情多苦。他虽知道,事情发展成这样,这其中的确有些误会。比如小颖的判断,七年前,她身为狐狸,被欧阳颜所救,见亭中弹琴之人,分明就是欧阳颜。七年之后,兄弟二人互赠琴箫,竹林相遇,她却将那人当成了欧阳然。 只是事到如今,云鸿作为旁观者与见证者,仍有几点不明。 其一,欧阳家继承大圣遗音,与儒门有何关联? 其二,欧阳然与欧阳颜日后的身份,可真是恩师司空浩然与剑仙虹颜? 其三,小颖死前所言,心爱之人,从来未变,这是何意? 心中正想,耳边传来“轰隆”一声巨响,眼前的景致变成废墟! 四面波澜水起,天地间氤氲出万道霞光。云鸿浑身一颤,数日不能动弹的元神终于放松开来。一股浩然正气从丹田之中奔涌出来,将这几日积聚的疲劳一驱而散。白光耀眼,渐聚成一块晶玉落入他手中。 云鸿吃了一惊,这东西是孙老猴给他的脰玉之髓! 话音刚落,耳畔传来一阵“桀桀”恶笑:“原来是这个东西困住了本座!” 注[1]:选自元·王实甫《凤求凰·琴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