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冤(一)
明万历年间,昆剧在江浙一带逐渐兴起,此即所谓“南昆”。 本地风俗无论是逢年过节或是婚丧嫁娶都会请戏班子来搭台演唱,而每次演出的时候都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当时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戏班中最有名气的便是来自昆山的“水云苑”,不仅唱功非凡而且名角甚多,所以生意也是最好,每日来请他们的人都是纷纷攘攘络绎不绝。 “水云苑”的班主姓吴名征,年约三十五六,平素性格豪爽惯于行侠好义,每日带着戏班游走于城中乡下,虽说天天风吹日晒奔波劳碌,可收入倒也还算丰厚。 这年初春他受人之邀带着戏团到苏州庙会去演出,待半个月后庙会结束才收拾东西启程而回,途中经过一个名叫歇马桥的村落时,众人走得有些累了,于是便坐在路旁休息,想等养足精神再赶路。 此时这村中恰有一个姓杨的大户人家,家主杨云君是这里远近闻名的财主,使奴唤婢家资丰厚,村中一大半的农家都是他的佃户。 他最大的爱好便是听戏,是个十足的戏迷,平时若是听说这附近来了什么戏班必会重金请至家中演上数日,直到过足耳瘾之后方才作罢。 这一日他听得家仆说村中又来了一个戏班,而且是鼎鼎大名的“水云苑”,如此良机千载难逢,岂能白白错过? 他急忙备上厚礼,亲自找到戏团班主吴征,请他们到自己家中演几天戏,其间吃住都算他的,报酬自然也不会低。吴征听得有人相请还管吃管住,条件也不算薄,虽说累了点,可这白花花的银子谁不想赚,于是和众伶人商量了一下便点头同意了。 杨云君见他同意心中不胜欢喜,当即将他们请至家中,反正杨家庭院幽邃空房颇多,便安排了两间洁净的客房让戏班众人住宿。 到了下午他又命人杀猪宰羊大摆筵席,让戏班的人吃饱喝足养好精神,只待第二日一早便搭台开唱。 待众人酒足饭饱之后杨云君便先行告辞了,余下众人喝得兴起也了无睡意,回到房中便聚在一起掷骰赌起大小来,大家围作一圈呼五吆六好不热闹。 吴征今晚手气不错,一上来就连着赢了几局,那输了得几个伶人不甘罢休,赌注也越押越大。 眼看这局各人又押了两钱银子,轮到吴征坐庄,他手腕轻轻一抖便将骰子撒了下去,只见几粒骰子在碗中滴溜溜地转个不停,众人屏息静气目不转睛的盯着,不知这一把是大还是小。 正在此时忽听“滴答”一声,随即便见骰碗中落了一粒鲜红的血点。 吴征见状一愣,以为是天气燥热自己鼻子流血,急忙伸出手去擦,可一抹之下却发现手上却并无血迹。 他抬头看去,却见其余诸人皆面有疑惑之色,彼此互相看看,都以为是别人所滴,可每个人脸上都干干净净见不到一丝血迹。 此时又听滴答滴答声络绎不绝,每响一声便有一大滴鲜血落在碗中,转眼六粒骰子便被鲜血尽数染红,也不知是大是小,连碗底都被侵了一层,腥血淋漓怵目惊心。 众人见状心中惊讶不已,急忙举头齐齐向上看去,这一看不由让他们吓了一大跳,只见头顶的隔板上居然有一块桌几大小的血渍,中间一处还在不住滴血,正好落在下面的骰碗中。 众人心中大骇,一个个目瞪口张愕然无语,眼见血渍还在慢慢向四周不停扩散,忽听“喀喇”一声巨响,头顶的隔板居然破了一个大洞,随之从中垂下白花花一物来,恰好吊在吴征头顶上左右摇摆。 待众人仔细一看,不由个个头皮发麻毛发倒竖,有几个胆小的伶人当即便叫了出来。原来这东西居然是一双女人的纤纤玉足,只是肤色惨白发青不似活人,还不停有鲜血顺着双腿汩汩而下,转眼连脚跟都被染红了。 众人吓得是魂飞魄散惊骇欲狂,发一声喊便争先恐后的向门外奔去。 慌乱中不知谁又失手将油灯也打翻在地,屋内瞬间漆黑一片,众人只觉阴风习习寒冷刺骨,脚下磕磕绊绊连滚带爬,大呼小叫的好不容易才逃到屋外庭院中。 此时杨家的十几个家仆听见惊叫声急忙提着灯笼赶来察看,不料一进院中就见戏班诸人皆蓬头赤足的坐在地下,一个个面色煞白神色痴迷,连问了数声都不见有人应声。 家仆见状一边让人去禀告杨老爷,一边先将吴征扶起来,又替他摩胸捶背半响这才让他缓过神来。 待吴征心有余悸的将方才所见之事告诉众家仆,这十余个家仆也惊诧莫名不知是怎么回事,于是便手拿木棍打着灯笼进房屋去探个究竟。 不料十几人在房中左转右转四处查看,可除了地上有几双戏班伶人逃跑之时被踩掉的鞋子外却并未见什么异常,头顶的隔板也完好如初,连一滴血迹都没有,更别说什么大洞了。 家仆们见状以为戏班的人酒喝多了神智恍惚有了幻觉,于是一出来便将吴征一番责怨,说他们喝醉了头昏眼花乱说一气,这大半夜的还要惊扰他们,实在是太不应该。 吴征听家仆一说不由大为诧异,恰好此时戏班其余诸人也纷纷清醒过来,大家七嘴八舌又将方才所见说了一遍,与吴征所言并无二样。 家仆们见他们众口一词,又说得有鼻子有眼,也不和他们多说,只让他们自己进屋去看。 吴征心中正在纳闷不已,眼见此时人多,于是又壮起胆子带着诸人进屋察看,不料一看之下果如家仆所言,屋内却并无任何异常之处。 见此情形他心中不由大奇,若说一人看花了眼那有可能,可这十余人个个都看花了眼那岂不是就太邪门了?正在十数人大惑不解之时杨云君杨老爷终于衣衫不整地赶到了,他住的院子离此颇远,看样子显是刚刚从梦中被叫醒。 吴征见主人来了便急忙将此事告知了他,不料一番话还未说完,忽见杨老爷面如土色神情大变,连双腿都在不住颤抖,似乎心中极为惧怕。 过了半天他方才强自镇定道:“此事只怕是你们酒喝多了所见到的幻觉。眼看三更已过,诸位又受了惊吓,想必要早早歇息了,我这就吩咐下人为你们重新再安排两间雅舍。” 说完便命家仆将他们带至旁边的一个庭院,又开了两间客房让他们安心休息。 临走之时吴征回头看去,只见杨老爷站在原地举首向天,口中喃喃自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吴征见状又想起方才一幕,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起来。 这一晚戏班诸人皆惊魂未定疑惑重重,在铺上翻来覆去久久都未能入睡,吴征也是心慌意乱一夜数惊,直到快五更时才勉强睡着。 第二天直到日头高照戏班诸人才姗姗起床,一个个都有些疲惫。 吴征在院中还未洗漱完毕,就见杨老爷带着一个手拿折扇锦衣玉带的公子哥走了进来,吴征连忙上前作了个礼,再一问方知这公子哥居然是杨老爷的长子杨皓玉。 吴征见这杨公子二十七八的年龄甚是儒雅,身形却不似他父亲那般肥胖,唯独一双眼仁白多黑少,按相面书上来说多少有些yin邪之相。 此刻杨公子一见他便满脸堆笑道:“吴班主好。听说昨夜诸位受惊不小,心中着实过意不去,所以今早特地和家父一起来看看,不知各位休息得可好?” 吴征忙回道:“有劳少东家挂念,我们睡得还算安稳。” 杨公子道:“那就好,那就好。”说完将手一挥,随之便有一位家仆手捧一个黑漆木盘走上前来,吴征定睛一看,盘中竟然放着几锭白花花的银子,被太阳一照甚是耀眼。 还未等他说话,杨公子又笑道:“这一百两银子权当是给大家压压惊,招待有不周之处,还请诸位多多包涵。” 吴征听罢心中一凛,急忙摆手道:“少东家客气了,如此厚重之礼我等万万不敢收。” 杨公子道:“吴班主哪里话,这只是家父的一点心意,一定要收下。” 正在二人互相推辞间杨老爷也在旁张口劝道:“即是犬子的一片心意,我看吴班主就收下吧,一味推辞莫非是看不起我杨家了。” 吴征心道还未唱戏就先赠厚礼,此事大大有违常理,只是杨老爷此言一出这不收也不成了,索性还是先收下再说。 想到这里他也不再推辞,将戏班诸人都叫来,言明这是杨老爷和杨公子赏给他们的,待会唱戏可要将本事都使足,千万别让杨老爷和公子看扁了。 众人一听大喜,急忙躬身谢过老少东家,口中纷纷道:“这就不劳您多说了,待会看我们的就成,保管让东家过足瘾。” 杨老爷和公子一听哈哈大笑,又将众伶人好生夸赞了数句,吴征让诸人回去准备行头,只等用过早餐便登台开唱。 此时杨老爷说有点事先回去了,只余杨公子站在那里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吴征闲聊。 过得片刻杨公子见众人皆已回屋,忽低声对吴征道:“吴班主,要是方便的话咱们外面借一步说话。” 吴征闻听一愣,随即便明白这才是说正事来了,当即笑道:“好说,好说。”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走出院外。 杨公子左右看看四下无人,侧首小声对吴道:“吴班主,不瞒您说,我们杨家在这家大业大,前些年修的这宅子空房也多,可不知昨晚怎么就会出这种事,实在是让人倍觉意外。” 吴征一听连忙道:“少东家不必过于担心,也恐是我们昨晚喝的多了看走了眼,一时大惊小怪让您见笑了。” 杨公子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吴征见状正色道:“少东家有何难事明言即可,若是我等能效犬马之力当义不容辞。” 杨公子听罢此言面色一喜,随即又吞吞吐吐道:“即蒙吴班主相问,在下也不敢不说。在下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还请吴班主等不要将此事说出去,须知乡下人平素少见多怪,流言蜚语又多,这个,这个若是传出去不仅与我杨家声誉有染,只怕附近之人也会疯言疯语四处鼓舌,到时平地无风三尺浪,虽无大碍却着实烦心。”说完又干笑两声。 吴征听罢这才恍然道怪不得杨家父子大清早的就赶来送银子,原来这是封口费啊。 他又转念一想这寻常百姓家中都有很多忌讳,若是房屋有鬼之类的事情一般都会百般隐忍,唯恐说出去引人口舌,更别说象杨家这样的大户了,所以杨公子这要求倒也合情合理,再说白花花的银子也收了,今日将戏唱完明天拍拍屁股就走人了,谁还有闲心去嚼口舌,想到这里他也笑道:“杨公子多虑了,我们卖艺之人走南闯北见得也多了,喝醉了酒看花眼怎么还好意思出去胡说八道,况且那又不是什么光彩之事,说出去岂不是自己扇自己的脸么?” 杨公子听罢先是一愣,随即便明白过来,眉开眼笑道:“对,对,吴班主所言极是。如此在下就放心了。” 两人正说着话间就听院内一伶人大声道:“班主,早饭端上来了,你再不吃我们可就吃完了。” 杨公子一听急忙拱手笑道:“那在下就不打扰你们用餐了,戏台已在花园中搭好,待会我们再会。” 吴征抱拳道:“杨公子请便。”眼见他背影远去,这才转身回屋和大伙一起吃起早饭来。 待得吃完,众人在家仆的带领下来到花园中,这花园不仅占地宽广修建得也颇为精致,亭台楼榭小桥流水,芳树萋萋绿草如茵,很有点苏州园林的味道。 花园正中戏台早已搭好,对面即是一个雕梁画栋的二层小楼,此刻杨老爷眯着眼睛坐在二楼阳台正中,左边是杨公子皓玉,右边却坐着七八个浓妆艳抹衣着光鲜的年轻女子,一边吃着各色零食一边还在不停说笑,想来这必是杨家的女眷。 吴征见杨家父子早已在此等候,急忙催促众人画好脸谱穿上行头赶紧上场。 今日上演的曲目是《包公审案》,本是水云苑的拿手好戏,况且众伶人大清早的又得了杨家一笔打赏,自是卖足气力尽心表演,杨家父子在楼上时时拍案称绝时时摇头晃脑如痴如醉,而杨大老爷更恨不得自己也到台上来唱上一段。 又演了一会即轮到秦香莲上场了,饰演秦香莲的男旦名叫小五,不仅相貌生得颇为俊秀,连身段也很妖娆,若是化起妆来那真是比女人还女人。 只见他扭动腰肢拖着水袖款款登台,一亮相就招来楼上一片叫好声。 吴征在后台抬头悄悄看去,见杨家父子一脸笑意显然心情甚佳,见此情形他心中也颇为得意,知道这一场演出只怕所得报酬也不会少,倒是如何分这些银子却是有些费心。 正在他心中暗暗盘算之时,忽听戏台上唱戏声戛然而止,就像被剪刀从中活生生剪断一般。 他心中大为惊奇,急忙探头看去,就见那秦香莲呆呆站在台上,一双杏眼痴痴望着对面,全身微微发颤,既不唱戏也不走动。 吴征见状大感纳闷,不知这小五犯得什么邪,莫不是忘词了不成? 他正待小声提醒两句,却见小五突然转过身子噗通一声跪在包拯前,口中还大叫一声道:“请大人给小女子申冤哪!” 吴征猝不及防不由吓了一跳,想着这出戏平日演的多了,可没见在这当口有此一出啊。 再听这小五声音凄厉尖细,与往日截然不同,他心中更是惊疑万分。 此时台上扮演包拯的伶人也傻了,不知小五这到底唱得是哪出,眼见楼上看戏的观众尚且蒙在鼓里,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演下去,于是便口唱戏词道:“你有何冤屈,速速道来?” 只见这“秦香莲”披头散发地跪在地下,全身兀自不停颤抖,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吴征及一众人等不知缘由,一时也都是云山雾罩不明就里。 那“包拯”无奈又连问两遍,直到问第三遍的时候方见“秦香莲”缓缓将头抬起。 只见她半边脸庞被黑发遮住,但一双杏眼却赤红如血,如同喷火一般死命瞪着前方,眼角边还挂着两滴血红的泪珠,顺着脸颊慢慢滚落。 戏班诸人见他唇猩面白咬牙切齿,哪里是原本样貌清秀的小五,分明是一个面目狰狞的女恶鬼,只将那假包拯吓得魂飞魄散肝胆俱裂,大叫一声便晕死了过去。 其余诸人站在台后看得真切,一个个皆双股战栗魂不附体,竟然呆呆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台上台下一片混乱,好在吴征最先醒过神来,几步便赶上台去,眼见那秦香莲跪在原地一动不动,吴征上前伸手轻拍数下,却见他顺势倒在了台上。 吴征大惊,战战兢兢将他身子扳过一看,只见他面色惨白牙关紧咬,虽然已经晕了过去,可并无方才的恐怖之态。 吴征急忙回头示意几人上前将二人抬回房中休息。 此时杨家父子不知发生何事,也赶紧派下人来询问。 吴征对来人笑道:“并无什么大事,想是近来天气炎热,二人昨晚又未曾休息的好,怕是有些中暑。请你回去禀告你家老爷和公子,让他们大可宽心就是。” 仆人应了一声即去回报了,吴征心中却在暗暗思索,这两天所遇都是极为怪异之事,莫非这杨家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可无论如何,水云苑的牌子却万万不能砸在自己手中。 他抬头环视一圈,见诸人都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显是等他发号施令,于是当即对他们道:“包公审案我看是演不成了,那就换演一出西厢记吧。” 众人听罢均点头称是,急忙下去更换行头做好准备,不多一会丝竹锣鼓声又起,随即另一个男旦袅袅婷婷的走上台依依呀呀唱了起来。 吴征抬头悄悄向对面小楼看去,只见杨家父子眯着双眼听得正过瘾,这提起的心总算才放下来。 此时他忽觉有人在底下拉他的衣角,转头一看原来是方才他派去照顾小五的伶人小七,吴征还未及张口就见他急急道:“班主,您还是去看看小五吧。” 吴征皱眉道:“他又怎么了?” 小七忽一脸惶恐对他道:“我也说不清,您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吴征一时不知出了什么事,于是急忙跟着他回到昨晚下榻之处,只见小五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口中却在自言自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吴征走近床边俯身一听,好像他仍是说些“申冤”“报仇”之类,翻来覆去喋喋不休。 吴征又伸手摸了摸他额头,也未见发热,看来这些胡话不一定是因病所致。 正在纳闷时小七忽凑上来道:“班主,您看他这是不是....?” 吴征抬头见他一脸诡异欲言又止,心头不由一震,随即缓缓道:“你是说小五是鬼上身?” 小七慢慢点了点头,又对他道:“班主,昨天晚上之事你难道真以为是咱们酒喝多了眼花?以我看这杨家怕是真有古怪。再说今日小五好端端的唱戏却突然变了一个模样,此刻依然神志不清,看他现在的神态,若不是有鬼上身还会是什么?” 吴征本来心中早就有所怀疑,此刻听小七一说更觉心神不定,沉吟良久方决定试他一试。 就在这时忽听小五喃道:“大人,要为民女申冤哪。” 吴征在床头听得真切,随口便接到:“你真有冤屈?” 话一出口忽见小五猛然将双眼睁开,眨也不眨的盯着自己,眼中赤红如欲滴血。 小七本就胆小,眼见此景不由“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脚下不住后退,直退到门口方才停住。 吴征心中虽也恐惧万分,但仍是强自镇定站在床头不动,只是眼光不与小五接触,一时间房中无人说话,仅能听见三人沉重的呼吸声。 过了片刻,忽听小五嘶声一字一顿道:“你不是官,你管不了的。” 吴征听他说话果然有些诡异,于是大着胆子道:“你有何冤屈尽管说出来,不要吓着我的伙伴。虽然我只是个跑江湖的,但也是个古道热肠的汉子,若是你真有冤屈的话,我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小五听罢又将他看了一会,忽道:“你不是官,和你说没用。” 吴征问道:“那到底你要怎样?” 小五口中道:“民女要见官,民女要见刚才台上那个官老爷。” 吴征闻听此言不由一愣,随即便明白他说得是戏台上的黑脸包拯,心想若真是如此倒也容易,只需让人再穿上戏服过来便可,可是方才饰演包拯的伶人被吓晕了,此时才刚刚醒过来,兀自惊魂未定,怎么可能好端端地再被吓一次,这事肯定是万万不成的。 但若是找别人来扮演,一时半刻哪能画好戏妆,只怕一眼就会被女鬼识破。眼前之际须得先将小五救下再说,想到这里他忽灵机一动对小五道:“方才那官出去办案了,要晚上才能回来。我看不如这样,待他一回来我就将他带到这里,到时你有什么冤屈尽管对他说,你看这样可好?” 小五听罢低头凝思半响,抬头问道:“此话当真?” 吴征道:“当真。” 小五又道:“好,那就依你所言。只是你这屋里住的生人太多,阳气太重,只怕民女难以抵受,须得今晚子时到民女房中才行。” 吴征大奇,问他道:“不知你所居何处?” 小五道:“即是昨晚你们掷骰博彩之房。” 吴征一听便醒悟过来,当即道:“就依你言。” 小五又道:“那你先发一个誓,免得大话诳我。” 吴征指天咒地发了个毒誓,小五听罢这才放心,忽脸色一变大叫一声道:“民女好惨哪。”言毕双腿一挺两眼翻白就此晕了过去。 吴征见状心中大骇,唯恐小五有个三长两短,急忙抢上前去察看,探手一摸觉得小五呼吸平稳这才放下心来,转头见小七还双腿发颤站在门口,显是情况一有不对随时便会拔脚而逃。 他心中是又好气又好笑,对小七道:“女鬼走了,还不赶紧熬点姜汤来。” 小七闻听此言如释重负,急忙转身出去熬姜汤去了。 过不多时他便将姜汤端进房中,吴征一口口给小五灌下,不到片刻便见小五长舒一口气慢慢将眼睛睁开,只是一脸茫然不知身在何处。吴征随口问他当时的情况,他也只记得刚唱了数句便见旋风大作,风中一个赤身裸体满身鲜血的女子披头散发迎面扑来,随即他便双眼一黑人事不知了,至于后来所说何语所做何事更是一无所知。 吴征一听果是女鬼上身,只是不知这女鬼为何要纠缠他们,于是安慰了小五几句便出了门,一边踱步一边苦苦思索着这事该如何是好。 他正在门外左右徘徊,忽听身后有脚步声,抬头一看原来是小七也跟了出来,此刻还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吴征见状对他斥责道:“你不在房中好好照看小五,跟着我来做什么?” 小七低头讪讪道:“小五现下又睡着了,我怕女鬼再来纠缠,房中又只我一人,实在是有点害怕。” 吴征眉头一竖道:“就你胆小,这青天白日的,难道还会把你吃了不成。” 小七闷着头不作一言,良久方踌躇道:“班主,我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吴征心头火起,不耐烦道:“什么当不当说的,要说就赶紧说,别耽误我想正事。”小七抬头道:“班主,我看此地邪气太重,还不如等唱完戏收了银子大家伙拍拍屁股走人算了,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什么孤魂野鬼的都跟咱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咱们也犯不着去招惹他们。” 此言一出吴征却是一愣,因为其实一开始他也有过这念头,可他自小就是个性格豪爽好幕侠义之人,向来做事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不仅对人极讲义气,平时更是一诺千金,凡是答应过的事情从没有反悔的,因此手下这一帮伙计也都心甘情愿的跟着他走南闯北,从无半句怨言。 方才他在门外就想过戏一唱完即告辞离去,只是一来既然已经答应了女鬼,而且又发了毒誓,自己这一走自己岂不是成了一个言而无信的小人了。 俗话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对方虽是女鬼也断然不可欺啊;二来两个伙计的身体还未恢复,就算马上要走只怕一时也难以做到,所以早已下了决心今晚要去赴女鬼之约。 不料此时他听小七又说出这番话来,心知他一贯是个贪财怕死之人,不过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坏心,于是面上不仅不怒反而微微一笑道:“此言大大有理。但是你五哥和三哥身子还未恢复,只怕走不动路,这一路就有劳你轮流把他们背着走了。” 小七一听大为惊恐,随即便知吴征心意,当即对他道:“班主,我也就随便说说而已。若是三个五哥他们身体欠安,那就再休息几日,等养好身体再走也不迟。” 说完便欲脚底抹油溜回房中。 吴征见他想跑,心中忽然一动道:“且慢,今晚还有一事尚需你来帮我。” 小七回身笑道:“但有何事任凭班主差遣。” 吴征道:“此事说来也不难。我方才在房中既然答应了女鬼,自然也不想爽约。本想今晚假扮包拯去会会她,只是后来一想身边若缺个展昭的话就装不像了。其他人我也不欲他们知道此事,免得个个连觉都睡不安稳,所以思来想去就只有带你去了。” 小七万万想不到吴征让他所做之事居然是扮成展昭随他一起去会女鬼,当即吓得面如白纸,结结巴巴对吴征道:“班主您就别开玩笑了,就我这胆子见到只老鼠都害怕,更别说陪您去那种地方了。再说五哥还在屋里等着我照料呢。”说完扭头便想跑。 吴征大喝一声道:“站住。方才你不是说任凭我差遣吗,怎的这点事情都不愿意?我又没让你出头露面,只需在旁摆个样子就好。再说我们俩人一起也能壮个胆,若是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还能报个信不是。” 眼见小七张口欲言,吴征不待他多说又道:“你五哥我自会找别人照看,你就不用cao心了。若是展昭扮得好,这次的分红我多给你加三成。” 小七本想苦苦央求他两句,不料一听后面一句话当即就来了精神,他虽胆小谨慎却极为爱财,平素又知这班主有情有义敢作敢当,断不会连累与他,再说这次若是不去的话只怕班主自此以后不仅对他没有好脸色,而且连一文钱也不会给他,思来想去一咬牙便答应了,只是反复要求班主一定要保证他的安全。 吴征笑道:“你的命重要我的命就不重要么?放心吧,有我在定然保你没事。”小七听了这才稍感安心。 此时吴征抬头望去已是日头西斜,他心中暗道过了这么久戏也该唱完了吧。不多时果见众伙计带着行当三三两两的回来了,杨老爷又命皓玉来探望中暑晕倒的两位伙计,还问需不需要请大夫来瞧瞧。 吴征连忙谢道不用了,说二人都已好转,休息一晚自当无恙。 杨皓玉想要进房去亲自看看,吴征连忙阻止他道:“两个伙计都已熟睡,再说房中汗味又大,熏着少东家就不好了。” 杨皓玉听得此言只好作罢,临走之时忽又低声问道:“他们二人确是中暑?” 吴征笑道:“不是中暑还会是什么?” 杨皓玉也随之笑道:“班主不要多虑,我也就是随便问问。”说完便转身告辞而回了。 吴征见他这副神情心中更是疑窦丛生,知道这杨公子定然不是随口而问的,正在他沉思间忽见家仆来报说杨老爷在庭中摆了几桌筵席招待戏团,说是要好好慰劳慰劳他们,并言道这戏还未听够,想让他们第二天再接着唱。 这一顿饭确实异常丰盛,众人个个兴高采烈大快朵颐,唯有二人是食不知味酒不知醇。这二人一是班主吴征,另一个自然就是小七了。 吴征是因为晚上之事而心有旁骛,小七却也是因相同之事而惶惶不安。 两人均低头喝了十几杯闷酒,饭菜却未曾动得几筷,这一顿饭吃得自是索然无味。 到了掌灯时分众人已然酒足饭饱,纷纷回房洗漱一番先睡了,不多时房内便鼾声一片。 吴征借口要和小七到外面去散散步,一出门却拉着小七悄悄躲到旁边放器具的房中,先各自化好戏妆,耳听二更梆声已过方才穿戴着戏服凭着记忆摸黑向女鬼所居之处而去,临走之时小七还专门拿了一柄明晃晃的锡纸刀,说是万一危急之时可以防身用。 两人一路蹑手蹑脚转了半天,可这杨家实在是有点大,再加上天黑路生,几次差点被杨家巡夜的家仆发现,幸亏吴征机警发现得快,每次均和小七及时躲在黑暗角落,这才险险避过。 两人只转了半个多时辰,一半凭着记忆一半凭着运气,好不容易才找到那间房子。 不料待他们到了近前一看,却见房门不仅挂了一把大锁,门上还贴了两张封条,封条上墨迹淋漓尚未干透,显是不久前才封的门。 吴征心道看样子这杨家父子唯恐让人再进此屋,如此一来更说明这房内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今晚就算是刀山火海看来我都要进去闯一闯了。 小七看见房门紧锁不由心中暗喜,悄声对吴征道:“班主,这门都锁了怎么进去,我看还不如回去吧。” 吴征心想好不容易才来到这,若不弄个水落石出怎么能轻言回去,更别说自己还立了毒誓。他凝思片刻对小七道:“且慢,我记得后面还有扇窗户,待我先去看看再说。” 小七听罢大感失望,只好在心里不停向菩萨默默祷告,只盼那窗户也锁上才好,如此即可名正言顺的打道回府,说不定还能赶得上做个美梦。 待二人来到屋后一看,果见两扇窗户紧闭,上面也贴上了封条。 小七见状心中大喜,想着我这一番祈祷果然没有白费,看来回去要好好烧上几柱高香才成。 吴征紧皱眉头走上前去,用手轻轻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