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时间是匹瘦死的骆驼（四）

    苍蝇被血rou的气味吸引而来，环绕在四周飞舞嗡嗡作响，剖鱼厂仿佛就是一条搁浅腐烂的臭鱼。

    铁刷子擦过鱼身，刮下一大片鱼鳞。这些鱼鳞堆叠在四周，在灯光下反射着水光。沈忘一用力，只听见“嚓”一声，鱼身一颤，铁刷子又刮下一大片鱼鳞。他捏紧鱼鳃，避免尚未死去的鱼挣扎着滑走。隔着塑胶手套的鱼鳃摸起来有种古怪的触感，仿佛某种邪恶的不明软体组织。

    刮完鱼鳞的鱼顺着传输带，去到下一位员工手里，被开膛剖肚，接着被清洗，最后按部位切分装箱。

    沈忘不知道这些鱼最终会发送到哪儿，但世界上总有一个人会吃到。

    剖鱼厂的活计四人为一组，一组负责一条传输带，在沈忘对面的青年与他一样，负责刮鱼鳞，鱼鳞在那把粗鲁蛮横的铁刷子下四处飞溅。好些鱼鳞因此落在沈忘这侧的传输带上。

    那个青年与沈忘身高、年纪相仿，铁刷子每擦一下，就咬紧一次后槽牙，咬肌便凸显一次。每一条从青年手里经过的鱼仿佛都惨遭酷刑，在抵达下一步之前就已奄奄一息。好似刮得不是鱼鳞，而是仇人的皮。

    如果沈忘刮鱼鳞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斯文，那么青年发出的动静则饱含着怒气，那种声音传至沈忘耳朵，使他再度产生了做梦的虚无感。他有片刻的失神，仍由那尾肥硕红嘴的鱼在手里弹动着尾巴，啪啪拍打着传输带。

    “喂！发什么呆呢！”同组员工高声叫骂，语气责备地将沈忘拉回现实。他急忙擦动铁刷子，刮去一片又一片鱼鳞。

    铁刷子不断刷动，运输带也从未停止，直到正午太阳高挂，迎来正午。员工才得到了片刻的休憩。

    正午的剖鱼厂更难捱了，鱼腥和血腥交杂混成可怕的腐败气味，哪怕有大量的冰块也无法减缓，经由热气蒸腾，气味浓烈得像一片积尸地。沈忘全无食欲，几度隐隐作呕。他端着装有午餐的食盒坐在角落里，有一搭没一搭用筷子戳弄当地作为主食的果实，这种果实拳头大小，咀嚼后散发出馒头的米香，相当于内陆的米饭或面包，但远比它们有韧性，口感像橡胶，常常吃了半个，牙关便会发软。初次吃时，沈忘根本无法咽下。

    “没胃口？”强调怪异的话语自头顶传来，沈忘抬头望去，看见庆褐红色的脸，那种褐红不同于太阳灼烫后的晒伤，更接近泥土的颜色，是海岛原住民的肤色。他端着食盒坐在沈忘身边，琥珀色的眼睛有种胶质的透明感，它静静望着沈忘，又垂下看着食盒几乎没吃的饭菜。

    庆是304室的寝室长，也称作小队长，管理寝室里的十二个人，也是环星洋土生土长的岛民，为了登上这座岛，庆努力学了邶风国话，但发音仍有些奇怪。

    “尽力吃些吧。除了这些，再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吃了。饥饿是很可怕的东西。”庆用筷子灵活地撇去鱼背的刺，挑出一块完整的背脊rou。

    确实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吃了。尽管环星洋资源丰富，鱼类成群结队，但只要生活在被统治的岛屿上，这些都是统治者们的私人财物，碰了会没命。

    在这里，人命和法律不受重视。

    这就是环星洋。

    沈忘强撑着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低头努力尝试在这可怕的气味中吃下这些寡淡的饭菜。

    “时间到了，快收起来。”庆对沈忘说，在急促的开工铃声里，他拿起食盒中剩下的半块果实放进裤兜里，“它会派上用场的。”

    犹豫了片刻，沈忘学着庆将几乎没吃过的软韧果实塞进裤兜。

    下一秒，剖鱼厂再次响起了机器轰鸣，每个人将食盒归后，又一次站在各自的工位上。

    傍晚时，沈忘明白了庆的意思。中午他几乎没吃下什么，做了一天的工，此时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顾不上所谓的干净卫生，他从塑胶手套里抽出手，从裤兜里掏出那枚果实，两三口下了肚。

    与此同时，他发现，许多人都在这么干。后来，他才知道，八点下工后才会发放晚饭。

    剖鱼厂干活的第一晚，沈忘睡了有史以来最沉的一次觉，一夜无梦，仿佛刚闭上眼，就听见了庆用铁棍敲击金属床柱的“起床铃”，院子里的早间广播放着唱丧似的绵长音乐。

    又一日开始了。

    他们陆陆续续起床，进入盥洗间洗漱，然后穿着统一发放的黑色短袖短裤，准备出门前往剖鱼厂。

    他们刚下了楼，就撞见了窦主任，他仍开着那辆四轮电瓶车，停在狭窄的过道旁，他先与庆寒暄了几句，然后话头一转，看向沈忘，“你迟点再去，我先带你做个证件。”

    庆笑着拍拍沈忘的肩膀，示意他跟窦主任走。

    “有了这个证件以后，碰见巡逻员你拿出来，就不用担心被抓进去了。之后你可以去外面逛逛，这座岛上风景挺好，休息日可以放松放松，但你不能往岛中间去，那里你还不够资格，要是冲撞了哪个惹不起的人，是会没命的。”

    四轮电瓶车倒车入库，停在一幢刷着蓝色条纹的白色建筑前，窦主任说，“到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空荡的大厅，铁质座椅成排摆放，但它们显得毫无用武之地。因为此时来这里办事的人，只有他们两人。

    窗口人员趴在柜台后昏昏欲睡，朦胧间看见两人，搓了搓眼睛，“窦主任？什么风一大早把你吹来了？”

    窦主任大笑，面对一同在这座岛上共事数年的同事，显得亲昵自在，一开口就拉起了家长里短，“就你过得自在，还没睡醒，昨晚干什么了？”

    窗口人员也跟着笑，“昨晚跟老陶喝到大半夜，现在困死了。嗯？没见过，新来的？”

    “对，这不领来让你给他办个证。”

    “行嘞。”

    窗口人员领着沈忘拍照，录信息和指纹，再从保险柜里取出芯片现场组装打印。

    “怎么样，效率可以吧。”窗口人员笑嘻嘻地将胳膊架在柜台上，捏着证件递给沈忘，“小伙子，有对象没有？我家姑娘不错的，要不要见见？”

    “你家姑娘跟雷桔都好了多少年了，还在推销呢？”窦主任以同样的姿势趴在柜台上，如同两头顶着头的獾。

    “我可没说是大姑娘。”

    “你这当爹的缺德，你家小的才十三岁！”

    “十三怎么了，海上十四岁就能结婚。”

    “人家小伙都二十四了。”

    “也就大十一岁，不碍事。他长这样，我姑娘肯定喜欢。明天就能定亲，等她十四岁一过，立马办起来。怎么样，小伙，见见呗。”

    “拉倒拉倒！”窦主任连连挥手。

    “我说窦主任，你可别是给你家姑娘留着的吧？”窗口人员打趣。

    “知道你还问。”

    他们一来一往，话题当事人却一字未说，他站在一旁打量这处办事厅。

    这栋建筑内部呈长方形，铁椅区域更靠里的位置，列着六道闸机，闸机后方是用遮光布掩盖的门墙，不知通往何方。这里的地面是水泥浇筑，墙面一如内陆建筑刮着雪白的墙腻子。因为是平房结构，天花板的高度与寻常建筑楼层一般高，约为三米。

    这里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窗口玻璃上仅贴着数字编码，未曾标注任何事项，因此沈忘无法辨认它经办的业务有哪些。

    这座岛的主人或者说管理者一定不是普通人，有支撑岛屿建设大量耗材的财力，玻璃，水泥，墙砖，钢筋，先不论耗材成本，单单从内陆运来的费用就是个惊人的数字。

    沈忘猜测，它的背后应该是社会上某个有名望财力的组织，可能是研究团队，亦可能是资源开发家，甚至有可能是某一国。

    然而，他没能观察更多，窦主任结束了这一次的早间交谈，领着沈忘离开了。

    四轮电瓶车沿着水泥马路驶向剖鱼厂，窦主任秃了的头顶在斜照而来的阳光里泛着油光。除了剖鱼厂，其他厂房的工作也在进行，因此街道上寥寥数人，与沈忘来时一样，空空荡荡，只有棕榈树迎合着风簌簌作响。至今，他还没见过窦主任口中的巡逻人员。

    窦主任扶着方向盘，直视笔直朝前的水泥马路，“证件收好。虽说丢失了也不难补办，但得先过一轮筛查，太耗时间，外围没有什么乐子，如果连外出走走都受了限制，那可有的受。”

    沈忘低头打量新鲜出炉的证件。掌心大小，蓝底，中间附有透明膜层，里面镶嵌的芯片散发着金属的银色，芯片两侧印着沈忘的半身相和基本信息。

    “等你有机会往岛中央进一步，这个证件会有更多的用途。”窦主任踩下刹车。至此，他对新人的所有引导到此为止了，“到了，好好工作。还有，刚刚说给你找对象，都是玩笑，别当真。”

    窦主任手搭凉棚，探出车棚望了一眼高悬的太阳，“这岛上没有几个省油的灯，尤其是岛中央的那些人，一个个都不好惹，但越往里生活越好。像你这种条件，按理说是要往里面送的。不过这样也好……”

    窦主任低声咕哝了几句，沈忘没听清，想问问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但四轮电瓶车已晃着车蓬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