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长枫林(下)
叶文昭没有料到叶敬会跳下去,从未料到他会以死谢罪! 这么多年,他才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叶敬,这个被自己怨恨过,失望过的人,这个本应该开口喊“爹”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叶文昭的脑中一片混沌,四肢无力,由心地感到了疲惫,许是斩不断的亲缘,剪不断的血脉推着他前进,叶文昭挪着身子来到了叶敬面前,他终于重重地跪了下来,泪,如雨下,世界,仿佛对他来说是静止一般。 声音咽在喉中竟发不出半点来。 “阿昭。”莫佩蓉艰难地举起手抚上他的脸庞,却笑道:“你爹爹世代是飞鹰帮之人,组训说,长子是必定要留下的……所以,不要怨他,还有你大哥……”她转眸看着叶文暄,又忍不住颤了身子,拭干湿哒哒的脸后,轻轻道:“阿暄,眼前你也见到了,娘亲不愿见到珊儿还有她腹中的孩子……” “娘!”叶文暄唤道:“娘……”他英眉皱起,颇有为难,却感受到后背注视的目光,和殷殷的期盼,叶文暄背脊一直,点了点头,这个点头,似乎已经迟到了许久,却始终是让人喜悦。 但,有时,下定一个决心所要付出的代价,很沉重。 莫佩蓉感受着怀中仍然存留的温度,低下头,将额抵在叶敬的额上,好似刚刚萌动的少女,羞怯的面容,深情的眼眸,诉说着nongnong的爱意。 “白脸猫,我要过去。” 岑灏听到怀里的人低哑的呼唤,心中再疼惜,也不好拂了她的意,只好扶起哭肿了双眼的沈岚,默默地陪着她做一切事情。 “姨一一”沈岚挪动着身子,轻轻张口。 莫佩蓉颔首对着她微笑。 沈岚急急推开岑灏,“扑通”一声坐倒在地,却笑着抹去眼泪,爬到莫佩蓉身边。 岑灏知她心中压抑许久,不便上前,静静地守候一旁。 沈岚一把扑进莫佩蓉的怀里,呼吸着似娘亲般的温暖,莫佩蓉拍着沈岚的肩,如自己的女儿一般,柔柔道:“小岚,姨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抱着你,你和meimei,真是像极了……”动情之处,莫佩蓉又不知不觉打湿了衣襟。 泪水打在沈岚脸上,沈岚道:“姨,日后我天天守着您,抱着您,像,像娘亲一样。” 莫佩蓉整理着她额前的碎发,道:“小岚,原谅我,原谅我在知道真相后没能替你娘……替她报仇。” 沈岚忙抽身,抬头道:“不怪你不怪你,姨,我谁也不怪,也不怪姨父的……” 莫佩蓉摸上她的脸,哭道:“好孩子,好孩子……meimei的好孩子……”她的目光向远处的谢水横投去,对上他的视线,微微一笑,显得伤感、悲凉,又无奈。 沈岚轻唤道:“姨!”却不见眼前之人有任何回应,她又唤了一声,仍是如此。 叶文暄轻拍莫佩蓉的后背:“娘。” 而莫佩蓉竟无力地向后仰去,倒进了叶文暄的怀中,仅是须臾,沉浸在亡父之痛尚未走出来的两兄弟又眼睁睁地看见母亲在面前死去。 叶文暄、叶文昭大恸,在场之人也无不唏嘘。 岑灏忙抱住沈岚,怀中的人儿似随时可被打碎的瓷瓶,他的每一个呼吸都跟着她的韵律,生怕一个不小心的动作都会将她击垮。 “尹帮主,主上说,若长枪使之死令你我双方之间的联盟产生隔阂,你可以选择离开,但尹姑娘的事他一定不会就此罢休。” 管舵使孤傲地站在一处,冰冷地传达着黑手鹰王的命令,也将岑灏等人从方才的悲伤氛围之中拉扯回来。 尹庆泽道:“黑手鹰王多虑了,尹某自会看住小女,让她不再惹事。” 岑灏眼见尹庆泽身形一蹲一起,擒向尹幕珊,忙急急在沈岚耳边道:“等我。”纵身跃起,拦下尹庆泽。 尹庆泽道:“二少,这是我与小女的私事,你还是莫要干涉地好,小心沈姑娘不开心。” 沈岚努力直起身子:“幕珊是我嫂子,救她乃情理之中,况且白脸猫与她认相识许久,尹帮主,你可以翻脸不认女儿,但我们却不会丢下朋友。” 岑灏嘴角勾起一道弧度:“正是如此。” “哼,那就别怪我动手喽!”尹庆泽脚下一勾,朝岑灏踢去,长剑同时拔出,横劈岑灏腰间。 岑灏脚尖轻点,刹那间不见了踪影,竟自尹庆泽身后出现,着实叫在场之人大吃一惊,一月而已,岑灏的武功又精进不少。 但岑灏毕竟念在尹幕珊的面上,不肯下手,躲了数招。 叶文暄将父母的遗体躺平,留下一句:“阿昭,好生照顾表妹和……你嫂子。”起身叫道:“飞鹰帮的人听着!今日一切皆是由我叶氏父子二人所起,我叶文暄自知飞鹰帮的规矩,我爹去了,怎么会轻饶了我。” 他顿了顿,不去理会叶文昭的阻拦和沈岚的哭泣,又道:“我知道,幕珊对于你们威胁不大,如今又身怀有孕,放了她,我叶文暄会承担一切。” “不!暄哥哥!”尹幕珊嚎啕大哭,但叶文暄已然没了支撑,渐渐瘫软下去,尹幕珊疯了一般,抱住即将消逝的人儿,唤了一声:“暄哥哥,暄哥哥别丢下我!” “珊儿别,别这样,孩子、你和孩子都得……得好好的。”叶文暄自断经脉,口吐鲜血,血流不止,染红了衣衫,染红了枫叶,染红了尹幕珊的双眼。 死亡,生存,仅一线之间,一念之间,离别,为这个空寂的长枫林添上了一笔浓墨重彩。 鲜红的长枫林,美得令人绝望。 “都是我,都是我逼你,对不起暄哥哥,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不逼你,你醒醒,快醒醒啊!留在飞鹰帮,我陪你……暄哥哥!暄哥哥啊!啊!一一”尹幕珊无神地抱着叶文暄重复地呢喃着。 叶文昭蓦地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好,真是太好了!你们一个个做得真好……你!就是你!”他近乎癫狂起来,朝祝信扑去,打得毫无章法,疯魔乱舞。 祝信笑着一掌重重将他摔倒在地:“叶文昭,我不想杀你了!我看见你现在这模样,太好了,太好了!” 叶文昭死死盯着祝信,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怎奈,视线却越发模糊,只见一道白影自眼前掠过,身子似乎被人抱起,只觉后背一暖,人却晕了过去。 “我再给你们送上一礼得了,锦上添花!”祝信哈哈大笑,一掌挥向戴夏怡。 逃花就在她身边不远,折扇一出,引动气息,往祝信掌中一送,将他生生逼退,谁料祝信顺势一滚,沈岚与柳墨一手一个,身形跃起,在众人惊诧、紧张不已的目光中,悠悠地在李计身边站住,笑道:“我就不信这两人抵不了戴夏怡的一条命!” “祝信!你休要乱来!”几个朋友顿时吓得直了身子。 “神算使,这丫头送你。”祝信将沈岚往左边一递,笑道。 李计不动,神色却是一变:“金钱使,看来你知道的不少啊。” 祝信道:“所以我说,千万不要重蹈叶敬覆辙。”他忽而神色一凛,等着戴夏怡:“将她拿来交换!” 戴夏怡强行站起,晃着身子道:“好,只要放了她们,我戴夏怡任凭处置,决不多说一句!”她挪着身子,缓缓上前,手臂却被人一拉,止住了她前进的步伐,只听谢水横大气急喘,神色忧虑,却还是镇定道:“夏怡,你别动。” 戴夏怡双目湿润起来:“谢前辈,可是小岚和柳墨都在他的手上,我若不去,她们很危险,祝信是冲我来的……” “别说了。”谢水横道:“如今之势,寻夜漠流沙才是最重要的,飞鹰帮还得靠我们冲锋陷阵,祝信当不会做决绝之事。况且,我不会以任何人的牺牲求得小岚性命,她会自责一辈子的……金钱使,你口口声声指责叶氏父子公私不分,如今自己却这般着急,难道,管舵使不管管?” 果然,管舵使道:“金钱使,今日任务已毕,莫要节外生枝,主上还等着呢!”他双目一扫,凌厉的眸子变得怜悯起来:“长枪使生平喜爱大海,长枫林中有一条长河,将他在那儿好生厚葬吧。”说罢,领着自己带来的几名下属扬长而去。 尹庆泽随后跟上,却被尹幕珊叫道:“爹,你果真执迷不悟?” 尹庆泽身形一顿,冷冷道:“珊儿,你好自为之,看你怀有我外孙的份上,爹得不予你计较,但你若不收手,可别怪为父无情了!”目光再也不看女儿一眼,任她身边还躺着亡夫的尸体,任她身怀六甲哭成泪人,任她倒在血泊之中,他也一眼不留恋,提腿离开。 李计道:“金钱使,即便再大的恩仇也别忘了主上大于天!凡事三思,还得靠二少替我们寻夜漠流沙呢,别做得太绝,你……” “哼!交出戴夏怡!”祝信仍口口声声喊着话,李计见劝无可劝,双眉一挑,右手一挥,对奇焰门乱成一锅的七名弟子道:“奇焰门本是飞鹰帮安插在武林的暗装,虽然你们门主没了,但主上是不会亏待大家的。” 那七名弟子相互对视,有人蠢蠢欲动,有人眉头深锁。 蓦地,一袭白衣掠地而起,戴夏怡只觉得身子一轻,被岑灏抱了起来。祝信连忙提脚追上。 “你要做什么?”戴夏怡惊道。 岑灏踏着秋的凉风在枫林中穿梭,见到长河,冷冷一笑道:“祝信害我亲朋至此,我怎能坐视不理?” 戴夏怡只觉得身后一股强大的气流涌来,岑灏将她轻轻一送,推向后脚赶上的逃花与张宁,反手一拳打出,祝信轻身一转,躲了开去,右手却一滑,柳墨被岑灏巧妙地拍回岸上。 祝信掐住沈岚的脖子,阴森道:“二少竟不顾沈姑娘的安全,哈哈,那我也不用太过小心了!” 此时,岑灏单脚点在河畔的芦苇之上,祝信在岸边的木板平台处,四目相对,各自思量。 沈岚被祝信勒住脖子,难受地不得不踮起脚尖来,全身上下已近瘫软,若不是还残留着要活下去的信念,早就任凭宰割了。 她皱着眉头,喘着大气却笑道:“老狐狸,你和岑府斗了这么多年,就不想知道自己输在哪儿吗?” 祝信爪子一紧,沈岚几乎窒息,又将脚尖踮了踮,岑灏负手而立,双目喷出火来,李计却在一旁呼喊道:“金钱使,那丫头不能动!” 可祝信已然被仇恨与嫉妒蒙住了心,毫不顾忌李计的劝阻,只对沈岚道:“你说什么?” 沈岚见他已被激怒,心中一喜,喘着气,断断续续道:“你,你手松点儿,我、我这样子,如何说……” 祝信却不吃这套:“哼,丫头还想逃?” 沈岚只得道:“你祝信看似毫无弱点,但是,据我所知,你遇到两件事会失了方寸。她故意提高语气,中间也不停歇:“第一件事就是你唯一的儿子祝权嵪第二件事就是你的风湿病!” 果然,祝信听罢,气急败坏,身子却不自觉一顿,沈岚借机拼尽全力将他往水里推去,两人双双跌落水中,溅起浪花千朵。 岑灏也几乎同一时间投下水去,隐约见到两个人影纠缠一处,鹅黄色纤瘦的身子死死咬住祝信衣襟不放,周身晕开红色涟漪。 岑灏心中一滞,赶紧向前冲去,内力贯于右手,朝祝信狠狠一拍,夺回沈岚。 祝信湿气入体,疼痛难忍,防御力大大减弱,吃了岑灏一掌实在不敢还手,趁沈岚被夺之际,忙跳出水面。 岑灏紧紧抱住怀中之人,右手朝水下一拍,借上涌之力跃上岸边。 而沈岚方才吃了祝信一掌,身子又虚,在水中大吐一口血来,出了水面,脑中意识却渐渐模糊,只能依稀辨认出倚靠着一袭白衣,湿哒哒的长发披肩,水珠打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他蠕动着唇瓣,却听不清话,沈岚努力扯出一抹笑来:“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