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一袭墨染一袭愁(二)
这是岳麓书院举办开学大典的重要地点与重要时刻,谁敢在这里大声的喧哗?很快声音的传来处就围上了一大堆看热闹的人。宋君鸿好奇心发作,也跟着凑了过去,在人群的外围踮起脚尖循声望去,你别说,还真认识:便是晚位在鲁如惠屋外最到的鲜衣书生,据说还是户部员外郎大人家的公子的人——王玉田!瞧见了是他,宋君鸿皱了皱眉头。虽说这是除了柳丛楠和方邵以外自己在这座刚来到的书院里唯一认识的同龄人了,但昨晚王玉田的态度已经明确的告诉了自己:这位官宦人家的公子好像并不屑于与自己这等身份的人为伍。所以宋君鸿也不打算去理会他。这是似有个人出来想拉扯一下王玉田,低头劝道:“王公子,他也只是想要显摆下书法,并非是故意的,算了吧。”“算个屁!”王玉田一甩袖子,把那人推了个趔趄,大声的吼道。这下没人再敢上前去劝说了。那边王玉田依然在怒气四溢,又指着场中另一个人大骂:“你这人怎么回事!是来做学员的还是来做那些只知炫技夸卖的伶伎的?就你书法好?还特意跑到这里来瞎显摆!你怎么不去墨池写?怎么不去兰亭写?怎么不去退笔冢写?是不是会描几下笔墨就不知道自己几两重了?”嗯?宋君鸿呆了一下,骂架就骂架吧,你咋还引经据典?听这意思还是一件颇“风雅”的吵架事件?须知他提的这几个地方都并非无名之处,“墨池”乃是东汉的大书法家张芝练习书法的地方。张芝以草书见长,世人后遂将其尊称为“草圣”,他日日用来浣笔练字的池塘也随之出名,被人称为“墨池”。“兰亭”是一代书圣王羲之的得意之所。他平生最好的书法作品便是在那里完成,即著名的,传说就连唐太宗李世民都对这本字帖爱之甚深,甚至下令死后赔葬,以期生死都要与这字帖相随。“退笔冢”则讲的是王羲之字孙智永和尚的故事,他和先祖一样酷爱书法,一生为了练字而用秃的毛笔数不胜数,后来把这些秃笔集中起来掩埋的地方,后人便称为“退笔冢”。这三个地方,无疑都可称之为书法界的“圣地”!谁要是在这些个地方写字,一定会让人认为是“关公门前耍大刀”,会让仕林和书法界中鄙视到死的。所以当王玉田把这三个地方提出来时,众人就都明白那一定是在羞辱某人在书法上自以为是,不自量力了。这番话说的其实很重,只是人家王玉田好歹也是能凭着学识让岳麓书院录取的读书人,又自恃家世身份,骂起人来自然不能像市井上那样以粗话喝骂罢了。反正现在能聚在这里的便都是书院的学子,个顶个的多学博闻,所以人人都能听得懂他的骂辞。宋君鸿又进一步被勾起了几分好奇,所以思虑了一下,还是决定凑上前去观察观察。在王玉田身前,立着一个十七、八岁年纪的书生。不过虽然也和别人一样穿着长衫带着儒巾,但衣服上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补丁没有十个也有七八个了。若非是衣服浣洗的还算是干净,这个人不像是学子,倒有七分似是乞丐了。宋君鸿叹了口气,好像现在囊中羞涩如自己这样的,站到那个书生旁边也可以冒充大款了。或许是因为在穷困小民的成长生涯中养成了对权贵的畏惧与怯懦,他低着头,对着王玉田趾高气扬的喝骂也不敢还口,低着头只是不断的赔着不是,手里的一支羊毫笔也没来的及放回去。在他们两人身边,就有一张书桌,书上摆着墨盒、和砚台,还有几张写了些字的草纸。宋君鸿仔细瞅了瞅纸上的那些个字迹,不得不说,字还真是写的不错。最起码宋君鸿在苦练了十年的书法后,再见到这些纸上的字仍是要“自叹弗如”的。他也不得不承认,看来有些人在一些特殊的领域在确是有天赋的。宋君鸿趴在桌上练了那么久的字,当朝四大家的帖子他都临了个遍,但在书法一项上,他永远都只能做到看起来“工整”,和很多书法名家的字体“较像”罢了。可今天见到的这些纸上的字,却可说是不管从运笔,还是点画、结构、布局等各方面看,都是无一不精、无一不美的。最难得的是在写这些字时似是作者的灵气也纵溢其中,使得纸上的字体个个俊美丰逸,仿佛有了魂识含了音韵般,让人看了赏心悦目。这些字如果能从容写完,那绝对会是可以称之无愧的“佳作”的!可惜这用来写字的桌子似让人推动过,显得有些歪扭,桌上砚台里的墨汁也有点泼洒出来,染得一张还没有写完字的纸上似罩上了黑乎乎的一道乌云。宋君鸿心下一惊,再扭头打量王玉田时,他终于在他的袖口的衣缘上发现了一团有一寸左右大小的墨渍。这时王玉田也已经骂得累了,对手的不抵抗运动让他的原本旁征博引、口沫横飞的斥责也似没有了多少着力感,不禁有些泄气。他喘了口气,休息了一下,又气呼呼的喝问道:“我这可是最上等的苏州蚕丝绸,就这么让你染了,你说,怎么办?”宋君鸿跟身边其他看热闹的人悄悄的打听了一下,终于了解到了事情的梗概。原来,那个穿着寒酸的写字之人姓李,似乎是从徽州古城赶过来的学员。虽然穿着寒酸,却能写得一手好字。今天大家在这里集合,因为典礼还没开始大家闲着无事便开始随意的攀谈,有与其同来的人便随口替他吹嘘了几句。读书人多多少少都在书法上下过一些功夫,自是有人不信亦或是不服气,遂又有好事者看到典礼还要过会儿才举行,于是便让人抬来了书桌和文房四宝,让那李生现场挥毫,果然技惊四座,赢得了一片叫好声。这时王玉田刚从休息处赶过来,见到有一群人围在一起观看叫好,不明所以,便也挤上去观看热闹。可能是因为有人嫌他挤碰上了自己,便在他身后偷偷地推了他一把。于是我们的王大公子在好不容易挤到最前面还没看清光景时便又顺势一头撞到了书桌上。王玉田找不着那个在背后偷偷推自己的人,又低头看到了自己的袖子被染了,于是一股怒气便只好全都发泄到了那个写字的李生头上了。王玉田来书院的这些日子里,颇是招摇,他的身份很快就有不少人知道,是以李生的那个同乡碍于他的权势,也不敢出面与李生分辩上几句了。这人看来和自己一样最近的运道不大好啊!宋君鸿摇了摇头,对这位李生的大撞霉运也感到怜悯不已。“呀,这不是王三公子吗?”不知何时那个听琴又跑了回来,举着手里的冰糖葫芦惊讶的问道。“你不是回去了吗?”宋君鸿奇怪的问道。“反正我家公子在睡懒觉,我回去太早了也没什么事,索性在外面多耍上一会儿吧。”听琴舔了一口葫芦上的糖衣,无所谓的回答道。看来这个柳丛楠不仅在外人友善乐交,对自己的家僮也是平日间的管教不怎么严厉,以至于这个听琴敢于放心大胆地在外面开小差。“听琴啊,我问你,你家公子与这王公子交情如何呢?”宋君鸿眼神一转,笑眯眯的和听琴打探。“还行吧!王三公子前天还请我家公子去吃了顿好酒rou,出手可大方着呢。”说到这里,听琴横了宋君鸿一眼,似对宋君鸿那少得可怜的打赏的失望之情还没有完全消散。王玉田是个很懂得分辩风向、找大树靠身的人,所以在他来了之后很快就打探得了书院中柳丛楠这么一号人物的存在,七天时间里以各种理由跑去找了他三次,难怪听琴也对这个人一眼就认了出来呢。宋君鸿也不理会听琴口气里的揶揄之意:“有点交情就好。”说罢他一拉听琴的小胳膊,就挤开人群走进了场子里。“美池兄。”宋君鸿笑呵呵的上前做揖打着招呼。怎么又来了一个穷小子!?王玉田瞅见是宋君鸿便感到有点郁闷。不过他很快就又看到了宋君鸿身边的听琴。“咦,这孩子不是柳公子常带在身边的那位书僮吗?”他惊讶的问道。“王公子好,您的记性可真好,一下子就认出了听琴来!”听琴虽然是让宋君鸿强行给拉上了场,但听到王玉田问起自己,立刻换了个脸孔上前跟他行起礼来,笑容甜美可爱,峥光灿烂!你个小财迷,果然是看人给脸色!宋君鸿瞅着听琴对王玉田和自己在态度上的巨大差异而愤概不已。“哦,免礼,起来吧。”王玉田挥了挥手,尽管也听柳丛楠唤起几次,但他其实根本就不记得听琴的名字,他之所以能记得这个小孩子,只是因为他是柳丛楠的书僮罢了。不过,柳丛楠的书僮为什么跟着宋君鸿?王玉田疑惑的往四处瞅了一眼,他在人群中并没有发现柳丛楠的身影。看到主家并没有现身,而只有他的一个书僮出现在这里,王玉田不禁心下大是纳闷,便低头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家公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