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舍人(沈泰泳)
这还是沈泰泳第一次出入这种地方,心里按不住的紧张。他偷偷地朝坐在上座的哥哥望了望,只见沈泰鸿像被抽了骨头似地摊坐在椅子李,一手提着酒壶,一手端着酒杯。 从小到大,这个哥哥都是自己心中的榜样。这不单单作为沈家的长子,这哥哥的学问文才远远超过自己和同辈兄弟们,更是因为,从记事时候起,每当自己读书倦怠时,是这位大哥在身边督促。每当自己贪玩闯祸时,又是这位大哥从中帮忙掩饰。在他心底,大哥总是可敬,可亲,可畏。 “几时会像这个样”,沈泰泳心中暗叹。终生不能再参加科举的打击对哥哥实在是太大。自此大哥就好似被抽了魂,只剩下个空壳。所以当老乡陈中允提议带他们兄弟到春月楼喝花酒时,沈泰泳并没有出声表示反对,他期望能借此解一解哥哥胸中的郁结,重新振作起来。 比起家风尚严的沈家,陈中允对这春月楼似乎更轻车熟路。他轻声在老鸨耳边低语了几声。老鸨嫚笑着离开又很快领着一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姑娘走进来。此刻酒席间暗香浮动,沈泰泳顿时眼花缭乱,心口不由自主地急跳。 “这两位可是当今首辅家两位公子,好生伺候了。”陈中允拍了拍手,指着沈氏兄弟向这帮女子介绍。 (妓)女们一边妩媚的笑着,一边很职业错落开来,纷纷坐进酒席众人怀里。 坐在沈泰泳怀里年轻女子,一手搂着他脖颈子,一手举着酒杯“:爷!来,干了这杯酒!”她说着举起酒杯和沈泰泳碰了杯,也不管对方喝不喝,仰起脖子一口干了。 这还是沈泰泳第一次抱着女人,心里说不出地慌乱,紧张得连手心都出汗,忙也抬起手把杯子中的酒干了。隔着单薄的纺绸衣裳,他感受到姑娘那温软的rou体,周身上下的血像被一把火点着了,在血管里涌窜。 顿时酒桌上热闹开了,打情骂俏,划拳赌酒,有人让身边的姑娘陪着喝酒,有人干脆搂着姑娘一通乱摸。 “走开,走开,都走开”,突然间,席间传来不相宜的声音。沈泰泳顺着声音望去,是哥哥沈泰鸿在推开了身旁的(妓)女。而老鸨在旁边小心翼翼的陪着笑:“这位沈公子不满意,要不咱再换两位姑娘”。 沈泰鸿摇了摇头。在身边的陈中允,神秘的笑了笑,对老鸨说:“庸脂俗粉,沈公子几时能看的上眼,不是听说你们院子里新来了一批京城小唱嘛,叫出来瞧瞧。” 老鸨抖了抖手中的手帕,格格一笑:“陈公子的消息好灵通噢,我这就去把他们叫出见客。” 一会功夫,老鸨又带过几个人来,这次却都是俊俏的小童,个个眉清目秀,粉面朱唇,神态举止犹若处子一般。 这像是一盆冷水,当头泼在被怀中(妓)女撩拨兴奋的沈泰泳身上,汗毛都树了起来。风月场上的事情,沈泰泳涉足不多,但是他也并非纯洁的象一张白纸,狎(玩)娈童小唱这等事,他也时常听周边的文人墨客们提及,在他们口中这似乎比起寻花问柳更为风雅的事情。但当真亲眼见到,沈泰泳还是觉得浑身不自在,这场花酒已经不是按照他预想的那样发展,他虽然对这场面有点好奇,但更巴不得离开。他又望了望沈泰鸿,期望哥哥能及时站起,纠正眼前的局面。 但沈泰鸿丝毫没有制止的意思,更像是来了兴致。他直起腰来,指着其中一个小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小童,尚未言语,俩腮先飞添片红云,瓮声道:“贱名吴秀,有辱雅听” “多大了?” “刚满十三” “哪里人士” “浙江慈溪” “哦。是慈溪府慈溪州嘛” “正是,慈溪州” 沈泰鸿笑了笑,对沈泰泳,陈中允道:“也是个浙江人,算你我半个老乡。” 沈泰泳好奇心起,也问那吴秀:“来京时,可曾渡钱塘江”, “必经之途” 沈泰泳继续问题,“你是如何过着钱塘江的” 这个问题丝毫有点难,那孩子犹豫了下,支吾着说:“骑头驴过来的,” 这下把在座的人都逗乐,显然这孩子是个冒牌浙江人,怕是连江海都很少见的北方人,才闹出了个骑驴渡江的笑话出来。 吴秀听到众人的哄笑,脸更红了,红扑扑的象蒙了块红布一般。头低垂下来,眼睛中隐约含着点泪光,越发惹人爱怜。 陈中允笑着伸手把吴秀拉到沈泰鸿面前,沈泰鸿顺势将其搂在怀里,端起自己的酒杯,喂了这孩子一杯酒。 沈泰泳看不下去了,他躬身对沈泰鸿道:“大哥,酒不宜吃的太多,尚要回去给父亲大人请安呢。” “父亲”沈太鸿鼻孔中哼了一声,“父亲大人,心系天下,cao劳国事,哪里会惦记几个儿子少个自己请次安。不管他,继续喝。” 沈泰泳心中一沉,他听出哥哥的言语中竟带有几分怨气。这不像他记忆中的大哥,在他印象中,哥哥对父亲是一直非常尊重和景仰,沈泰泳突然觉得眼前的大哥模糊了,陌生的有点不认识了。 最终,沈泰泳还是找了个借口,从那香艳而又诡异的酒席中逃离。回到家中,时辰已晚,他换了身衣服,去给父亲请安。 当沈泰泳推门进去时,沈泰泳的父亲沈一贯仍在书房批阅公文。沈泰泳躬身行完礼,见灯下全神关注的父亲连头也未抬,便自行悄然退出。父亲没有询问大哥的去向,让尚且为此担心的沈泰泳松了口气,心中如同放下了一块石头,但同时,在心底深处泛起一种莫名的失落。 第二日,沈泰泳一如既往的起了个早,洗漱一番后,奔外朝的武英殿而去。如今的沈泰泳不再是个闲人,也因承父荫,得了个武英殿中书舍人。命运开了个玩笑,初大哥期望的职位却落到了他身上。这武英殿的中书舍人不过就是个抄写册页册宝的闲差,比不得中书科或是两房①。但沈泰泳也不敢倦怠,他明白因为自己姓沈,是当朝首辅的儿子,朝廷中不知道有多少双言官的眼睛在盯着他呢。 清晨下的紫禁城显得格外的壮观恢弘,高大的赭红色宫墙夹着一溜长长的甬道,甬道上铺着一码齐的青条石,宫墙后面高耸着一栋栋飞檐瓦顶。初升的太阳将东边一溜飞檐瓦顶照得金灿灿的一片晃眼,同时也在甬道上留下大片幽蓝色的阴影,条石板在阴影里隐隐泛着一层浅浅的灰白。 沈泰泳到了武英殿时尚不到卯时,点了卯后,就奔去自己的衙门书房。在武英殿东边不远便是归极门,六年前的一场大火不但把归极门焚烧的一干二净,还连带烧毁了武英殿几间偏房。沈泰泳和几个中书舍人只能挤在一间偏房里办公。 沈泰泳进了书房,屋里一件书案前已经坐人,正是同为武英殿中书舍人的赵士祯。这些日子里,沈泰泳也摸的清楚。两殿的中书舍人所明面上虽多是杂流出身,但暗地里分几个派系。这里的人多多少少或和内廷或和外朝有点瓜葛。但这个赵士祯却是个异数。 这个赵士祯,本来只是个书生,写得一手好字。他写得一个扇面被当今圣上得到,就因为圣上见其中字好,就赏他一个鸿胪寺主簿。但赵士祯并没有因此而平步青云,他虽然很有点才干,但过于耿直,好管闲事,又有点清高,被上司和同僚所喜。在鸿胪寺主簿位置上居然做了十八年才升到中书舍人。到了武英殿,也未改性子,同僚之间没有什么人缘。
沈泰泳倒是挺欣赏这个人,觉得他虽然持才傲物了点,但总好过口蜜腹剑之徒。在他刻意交结下,这一老一少成了这武英殿中的一对往年之交。 赵士祯见到沈泰泳进来,招手把他换到身边,抽出一封奏本道:“你不是时常说起福建所遇之事,这制敕房转过来的本子上倒是和你曾提及的事情有点瓜葛。你且看看。” 沈泰泳接过来一看,这是福建方面递交的奏本,说的大意是前去考察机易山真伪的使团在不日前已经从吕宋回到福建,经过实地勘察,所谓的吕宋机易山可产金银豆一事,实乃木匠张嶷的妄言。目前已经将张嶷收监,待圣上发落。 奏本中所述的事情显然在沈泰泳的意料之中的,他把本子递还给赵士祯,冷笑道:“三岁小儿都能识破的谎言,偏生要劳民伤财的跑这一趟。退一万步说,哪怕那个木匠所说是真,又如何?莫非朝廷一纸传过去,吕宋人就双手把金银奉上不成。” 赵士祯把奏本放好,不以为然的答道:“子永②这番就迂了。倘若是真,为何不造舟架炮,遣兵派将取之,怎会妄凭一纸而得。” 沈泰泳不服气:“岂不是又要打仗,前些年在高丽和倭寇一战就是七年。此番民力稍歇,只为不能吃,不能穿的金银,再动兵戈,与国与民何利。” 赵士祯笑了:“金银虽不能吃穿,却可以换粮换布。圣上四派矿监,不就是为了这金银。若能从海外取得金银,而无求于民,岂不就可撤矿监,解民困,平天下之愤了嘛。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子永你不是也常骂君子不言利过迂嘛。” 赵士祯,一看沈泰泳还想争辩,连忙摆手,:“好了好了,这机易山已经被证实是那木匠妄言。这水花镜月中的事,你我还在这里争论是发兵还是不发兵这等画饼之事,不是可笑。” 沈泰泳一想也是,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他四处望了望,其他同僚尚未来,屋里只有他二人。便压低声音对声音对赵士祯道:“你上次所托,我已经禀明了父亲,不几日就有结果。” 赵士祯点了点头,“我原本不愿开此口,但我献上神器谱,本是借此利器强军固边。兵部却派何良臣那个贪官主事制造,他会不从中鲸吞海捞不得已,才请托子永请沈相斟酌,决非为了徇私! 沈泰泳拍了拍赵士祯的肩,“常吉③,你的心情我明白,只是有时真不知道该不该劝你,做人无需这么耿直,水至清则无鱼,偶尔也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呵呵,几十岁的人了,臭脾气已经是改不了,封妻荫子的美梦我早就不做了。这辈子就期望在入土前能看到,我摆弄的那些神器能够装备我军,壮我军威。” 很快,抄抄写写。沈泰泳在武英殿度过了当值的一日,早上福建的那份奏本让他忆起一件事来。回到家里,他从房间翻出李乐水所送的那个“猫扑四”,正如李乐水当初在漳州府所描述的那样,这个猫扑四”已经渐渐的发不出声音。沈泰泳又按了几下按钮,确信再也听不到里面那些小人的歌声后,惆怅的找了一个檀木做的方盒,洗了洗手,把猫扑四放进檀木盒中,埋在后花园的梅树下。 在这个为猫扑四建的小墓前,沈泰泳特意点了支沉香。在缭绕烟雾中,不禁的想起了自己在漳州结识的李乐水和于一城,心中暗想:“他们也应该回到中国了吧” (第一卷完) ①两房指的是内阁的制敕房,和诰敕房 ②实在没找到关于沈泰泳的字的记载,作者为了叙事方便给他自行取个字,曰子永。切勿信以为真。 ③常吉,赵士祯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