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历史小说 - 靖海王在线阅读 - 第二章 斗法(王夫人)

第二章 斗法(王夫人)

    王夫人从一大早起就一直没有闲着,在院子内布置神案。大的蜡烛、粗的香、供奉的果品,从购置到摆放,这些本来都可以交给春梅去做的事情,她都要亲历其为。她期望自己的诚心能感动上天,让接下来的法事能顺利而圆满,一扫家宅中的晦气。

    这场法事是专为王县丞准备的,王县丞从吕宋回到海澄后,不知是cao劳过度,还是在途中不慎染上风寒,一直病怏怏的,甚至还曾晕倒在衙门里。知县大人让他留在家中卧床静养。王夫人请了海澄县内几个有名的郎中来看病,各色的药方抓了几十帖,但喂王县丞服下,却都不见好转。

    王夫人是个信佛信神之人,对于王县丞的病,医药并没有多大的效力。他便求助与神灵。稍有空闲就拉着春梅拜祭海澄县附近的各路庙宇,求神仙保佑自己的丈夫早日病安。

    王夫人布置完香案,吩咐春梅去将在上访打坐的魏神仙请来。这个魏神仙是王夫人在东岳庙偶遇的道士,那一日,她带着春梅在东岳大帝上完香,许完愿,刚出庙门不远就撞上这位道长。

    道长只看了她一眼,就朗声先颂了声道号“无量天尊,这位女施主,贫道见你双眼无神,印堂发暗,,面有秽气,眉间带煞,似是招惹不洁之物。贫道抖胆问一声,家中可有亲人卧病在床?”

    王夫人一脸惊诧,刚要回答,话未出口就被道士摆手制止了。见那倒是。用左手凭空闭目掐算了一番,然后一睁眼道:“是了,是尊夫远行在外,撞到邪煞,如今染病在身,卧船不起”。

    道士的一语中的,心神不宁的王夫人这才仔细的打量,见这道士三十五六岁上下,高瘦的身材象个竹竿,前额比常人突出一块。头戴青布道巾,身穿布袍草履,腰系黄丝双穗绦,可谓生的神清如长江皓月,貌古似太华乔松,威仪凛凛,道貌堂堂。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王夫人觉得自己这是遇见世外高人了,连忙请他来家中化解劫难。那道士初是不肯,说什么天机不容多泄,但架不住王夫人苦苦的软语相求。才松口道:“尊夫之病本是命中注定一劫,本不由得贫道插手。但我见女施主向道心诚,你我在这里相遇,又定是有缘。罢了,便随你走这一趟“。

    王夫人把道士请到家中,道士在院中转了一圈,告诉王夫人,这宅子里来了一只恶鬼,王县丞的病就是因为这恶鬼。王夫人当场吓得花容失色,连忙请道长帮忙捉鬼。那道士说,捉这恶鬼需要做一场大法事,先斋戒几日,选好日子方能捉鬼。

    王夫人对这道士深信不疑,当成上宾供奉着。在斋戒的日子里,她听那道士说,自己姓魏,俗名本叫天爵,十二岁时在龙虎山上修行,已经在山中修行了一个甲子,所以看上去只有三十余岁,但实际年龄已经是八十二。此番来海澄,正是他六十年苦修云游的第一处,正巧撞上这等事,定是命中注定的缘分。王夫人听罢,更相信这是自己平日来敬神拜佛修来的机缘,从称呼魏天爵为魏道长改为魏神仙,招待的更为殷勤,甚至那日春梅抱怨这个道长毛手毛脚,眼神也不老实,还被她训斥一番,怪她多心,误会了魏神仙。

    很快,魏神仙跟随春梅来到院里,魏神仙披了身王夫人新做的道袍,比起往日来还要精神。院子里的天井旁边已经对着东厢放置一香案,香案旁边支了一口油锅,油锅中装了半锅魏道士自己配备的“神油”。魏神仙围着香案转了一圈,对王夫人的布置很为满意。他先从香袋中以此取出了桃木剑,道符,松香,又从腰间解下酒葫芦,放在香案上。接着他又解开下青布道巾,披头散发,点上松香,一路上洒着粉火,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又跳又叫,做出种种凄惨的惊人的怪叫和姿势。

    王夫人正双手合什的跪在院内的一蒲团上,目不转睛的注视院子,大气都不敢多出。春梅站在旁边,用手轻轻拍打打着受了惊吓的王府小公子。

    这样地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搞得满屋子都是浓黑的烟,爆发的火光和松香的气味后。才回到香案前,魏神仙一手拿抓起桃木剑,一手拿着个银铃,口中念着道经,双手乱舞舞了一会剑后,用剑挑起一块把黄纸放在香烛上点着,又用这块黄纸把香案边的油锅点燃。很快油锅就沸腾起来,魏神仙剑和铃放到一边,竟然把手伸到油锅内洗了又洗,才拿出来高高举起,阳光下这双手仅仅微微发红。

    这一幕让周围的人目瞪口呆,蒲团上王夫人更加相信魏道士是法力神通,她双手合的更紧,低声诵着魏神仙教她的道经。

    接下来,魏神仙又拿起桃木剑挑起一张白纸,从酒葫芦里倒了杯酒,端在手里,口里念叨着“急急如律令”,念完把酒倒入嘴里,然后张嘴把酒喷向白纸,瞬时间,白纸上显出了一个血红色的人形。

    这一变故,惹得王夫人和春梅等一阵惊呼,魏神仙把纸挑到王夫人面前,指着血色人形告诉王夫人,

    “这个就是贵宅中闹事的鬼了,已经被贫道施了‘定身咒’,定在这道符上了”

    王夫人急切问道:“那我家相公几时方能痊愈”

    魏神仙呵呵一笑,先把那定了鬼的在道符收到香袋中,才对王夫人说:

    “这恶鬼道行非浅,这场法事仅仅是把他收在道符里,若要尊夫病愈,还需要夫人和我一起炼化它七七——”

    魏神仙话未说完,却见旁边闪出了个人,高声说道:“道长,功夫未尽啊,这里还有好多鬼没捉呢”。

    王夫人抬眼一看,才发现这院子里多出几个人来。自己方才全身心的关注法事,竟然未发现他们是几时进来的,

    发话的那个人,王夫人认得。他是当初跟随自己丈夫前去吕宋公干的通事李乐水。丈夫归来时,这个李乐水并未同回来。听丈夫说,他留在吕宋跟丈夫的义兄做生意儿。暗地里,她还挺替春梅惋惜,觉得这个小伙儿,对春梅算是个不错的归宿。她曾私下拿话语试探过春梅,春梅这妮子虽然拿话支吾,但也未必不乐意。可这李乐水这一留在吕宋,春梅与他有没有机会再相见,就要看缘分。没想到他突然又出现在家中,想必是已经从吕宋回来。见到这儿,她不由用眼角瞟了下身边的春梅,瞧见这妮子也是一脸的惊喜。

    李乐水说完话,就蹿到了案前,拿起葫芦倒在嘴里一大口,连喷了香案上的几张白纸,张张都显出血色人形。李乐水把这几张道符冲着魏神仙一丢,皮笑rou不笑的望着他。

    魏神仙尴尬的干笑了几声,说:“贵宅果然是阴气过重——”

    李乐水一听,装做惊讶道:“啊,阴气过重,那不是我也沾染了(秽)物,要赶紧洗洗”,说罢把手也伸入了旁边的油锅,王夫人吃了一惊,吓得用手捂住小嘴。李乐水没事人似把手抽出来,甩了甩,说道:“用这热油洗手,很舒服啊”。

    魏神仙眼珠乱转,低声对李乐水说:“看不出小友,也是同道中人啊”

    李乐水立马接上话茬,说:“不错,我不但会抓鬼,还会召唤黑无常,阿三何在?“

    从人群中真走出一个黑大个来,全身如同黑炭一般。王夫人在海澄也算是见过点世面,知道这是海外的昆仑奴,生就这般模样。可魏神仙似乎真以为是黑无常来勾命,连连后退几步,吓得瘫倒地上。

    王夫人虽然迷信,却不是蠢笨的人。李乐水这一番下来,她也立刻瞧出其中蹊跷明白,这个魏神仙不可能是什么世外高人,不过是个江湖骗子而已。

    李乐水本要抓魏天爵去见官,还是王夫人心软给拦了下,只让家人把他轰了出去。此刻的她又惊又怒,即庆幸李乐水回来的及时,未继续上这恶道人的当,又后悔自己糊涂,引贼入室,这些日子也被这骗子骗了不少银子,还担心骗子的骗术虽被揭穿,但自己丈夫的病也未能有着落。

    王夫人心中似打了五味瓶一般,不知是什么味儿的时候,李乐水已经被王府家人围在当中,有和李乐水相熟,缠上去问他那个魏道士的“道术”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乐水笑着答道:“说穿了不值一文,都是些江湖上神汉神棍们的小伎俩。那白纸上事先用碱水画好了人形,碱水无色晾干后就无影无踪了,那酒里含有姜黄,当姜黄汁和碱水相遇时就会显出红色。这就是他所谓的鬼了。”

    “下油锅更是简单,油锅底下是醋,上层才是油,醋低温就能沸腾,所以啊虽然看上去油锅开,实际不过是醋沸腾了而已,并不烫人。”

    王夫人强压着酸楚,让下人把魏道士留在小院的烂摊子清理干净。又将李乐水一行领去东厢。东厢的床上,王县丞和衣躺着,虽是初夏了,但仍旧盖着一床薄被。额头上盖着一个手巾,双眼紧闭的休息。王夫人来到窗前,轻声唤醒他:“相公,李通事回来看你了”

    王县丞张开眼,强打着精神坐起身来,着手示意让李乐水过来,抬头又看到李乐水身后的希尼娅,惊喜道“侄女也过来了”?

    希尼娅上前问候,黄康拉着她的手,又让李乐水坐在床边,询问自己走后,吕宋和义兄的情形。王夫人吩咐春梅给客人们端来茶,顺手抽过一个丝绒枕头,垫在王县丞的腰下,又把他身上盖得被子小心翼翼的掖实,然后起身道:“你们先聊,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王夫人转到厨房,下人们已经把药煎好。王夫人把药盛到海碗中,待其稍凉,就端起碗回到东厢。刚走到门口,听见屋内王时和好像正在谈及今天的这场法事,不由得驻足,只听到王时和边咳嗽边说道:“……那个道长,我也见过几次。王某虽不成器,但也谨记至圣先师‘子不语怪力乱神’,只是不管怎样,这是拙荆一片苦心,也未曾言语。既已揭穿那个道士是个江湖骗子,本不应该轻易放那斯出去再害人,只怪拙荆人太好,信太软。不过话说回来,以拙荆的形貌人品,委身王某,本就委屈了她。只怕我这一病倒不起,日后还要苦了她……”

    王夫人在门外听了这些话,眼圈一红,泪珠不由在眼眶打转。她擦了擦眼角,寻思这般模样不便让客人和丈夫撞见,就叫来春梅把药给屋里送去,自己跌跌撞撞,魂不守舍的来到家中的佛堂。

    王夫人在佛像前点上三根香,亲手插在鎏金的香炉内,看着袅娜的香烟,好象脊柱骨断了一样,整个身子瘫了下去了。嘴里呜呜着,鼻子连连抽气,她很想大声的哭出来,又怕惊动了病榻上的王县丞,用发抖的手扯起衣襟把脸蒙上,捂住嘴巴没有哭出声来,浑身颤抖着。

    她的的娘家本是海澄县的大户,世代以织造为业。父母年过而立才得了她这么一个闺女,从小就视为掌中明珠。父亲极爱母亲,宁可无后,也不愿纳妾。父母原准备招赘,但左挑右选,终未找到合适的人选。待到她十七岁那年,母亲得染重病,尽管她衣不解衫,日夜服侍。母亲还是仅仅撑了百日就撒手归西,不久,父亲忧郁成疾,也离开了人世。族中的大伯为了霸占遗产,丧期尚未结束,就贴了些嫁妆把他嫁给来海澄不久后丧妻的县丞王时和做了填房。

    王时和比她要大十多岁,和她在闺房中梦想的夫君也有些距离。但是自从自己嫁过来回,王县丞待她真的很好,新婚不久,自己又为他生了儿子,日子渐渐有点起色。没想到,王县丞刚从吕宋回来就染了重病,父母病逝的情形又从她记忆深处中窜了出来。她真得好怕,好怕,痛失亲人的悲剧再次在自己身上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