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故国 (黄康)
黄康借着家仆手中的松明火把,打量下院内。不大的院子,挤进了四五十口人,有老有少,有衣着华袍的富商,有身打补丁的工匠。这群奇怪的组合或蹲或站围成一个圈,火焰照在他们脸上阴晴不定,每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圈子中心。 此刻中心内站的正是黄康的义子孙大,孙大正慷慨激昂的发表演讲: “……俺还接到消息,王城里的干丝腊王已经给全吕宋各地的干丝腊人头头们送了加急的鸡毛信。要他们各带兵马来王城勤王。各位父老乡亲们,到那时干丝腊人肯定就要动手,到时候,人为刀斧,我为鱼rou,再后悔就晚了。如今在吕宋的这几万口子的中国人要想活命,只有一条道,就是跟着我们拿起刀枪跟这些番鬼们拼了。谁要是怂了,那就回家把脖子洗干净,等干丝腊人来杀时,脑袋往前一伸,一了百了。是爷们的,摸摸裤裆,档底下的鸟还在不,鸟还在的,今儿回去以后,各自先把家里的刀磨得雪亮了,等到时候一到,就一起杀出去,宰了那些****的干丝腊人!” 黄康对孙大的这番演讲十分满意,这些年孙大走南闯北,确实练出一张铁嘴,他又一次环顾一下四周,周围的这群人里,多数年轻的小伙子已经被孙大的煽动的热血沸腾,擦拳磨掌。几个老成点的则相互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更多的人则象沉静的海面一样,沉默不语。黄康觉得是自己应该站起来,再添一把火的时候了。 黄康站起身,抬起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几年的八连执政官的生涯使得黄康在吕宋的华人中很有威望。四周很快安静下来,所以人都唰下把目光钉在黄康的身上。 黄康很得意这样的效果,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在座的这几十口子人是吕宋五六千户,两三万中国人中推举出来的代表。今天大半夜子里把大家拉到这荒山野地里来,是要大家抉择命运。不仅是抉择我黄康的命运,孙大的命运,在座的这五六十号人的命运,更是抉择吕宋所有中国人的命运。” 他顿了顿,留给周围的人稍微消化一下这段话的时间,然后接着说道:“我们这些中国人不远万里,抛妻弃子来到吕宋是图个什么?不就是图混口安稳饭吃,赚俩小钱。这些年吕宋从一个鸟不拉屎之地,变成今日的规模,是谁的功劳?我问问大家,这些年是谁教会了这些土人们开荒耕种,让这些干丝腊人和土人们有饭吃?” “俺们中国人”,周围有几个应声答道。 “是谁带来丝绸布匹,让这些干丝腊人和土人们有衣服穿?” “俺们中国人”,更多的跟着答道。 “是谁烧砖造瓦,让这些干丝腊人和土人们有房子住?” “俺们中国人”,周围回答黄康追问的人一次比一次多,回答的内容一次比一次齐,回答的声音一次比一次洪亮。黄康继续总结: “没错,没有俺们中国人,这些干丝腊人和土人们就没衣穿,没饭吃,没房子住。可是这些干丝腊人怎么回报我们的,他们收了我们高额人头税,咱们忍了。他们把我们圈在八连不许肆意走动,咱们忍了,他们随意抓我们的人去做伐木去做苦役。咱们也忍了,但是这一次,干丝腊人不但要骑在我们脖子上拉屎,更要把明晃晃的刀架在我们的脖子上,我们不能再忍了。我们除了反了它外,已经无路可逃,无路可走了,不反只有死路一条,反了他,胜负还在五五之数,死活各占一半。诸位父老乡亲不用再想了,不愿意认命去死,愿意杀出一片天来的,请举起右手来”。 黄康、孙大率先举起了右手,周围的人也跟着举起了一片,少数还在犹豫的人见到这种情况,稍微迟疑了下,也都颤巍巍的举起了了右手。黄康环顾的一圈,点点头,朗声说:“大家如此心齐,此番义旗一举,定当马到成功,旗开得胜。孙大,斩鸡头” 孙大抓起一只早就准备好的雄鸡,反拧着鸡头,一刀砍去,鸡头落地,一股血泉喷了出来。他急忙用碗接住。碗里原先的半碗酒渐升多,变成鲜红。很快,装满十碗血酒来,黄康一手端酒碗,一手拿了把短尖刀,准自己左手的中指划下去,一股鲜血直射酒碗里。孙大接过起刀,看也难得看,用刀尖对准指纹狠命一刺,血珠颗颗滚落碗里。在场的众人也都依次割破手指,滴到不同的碗中。血酒准备完毕后,黄康带头先喝了第一口,然后众人也跟着把十碗血酒饮完。 黄康抹了抹嘴,开口道:“斩了鸡头,喝了血酒。咱们大家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各位回去各自准备,暗地联络自己的人,待到八月三十日,日子一到,大家需听从号令。在这之前大家需要小心行事,切莫泄露风声。” 大家散去后,黄康嘱咐孙大:“你且留在这巴石河北岸,把这里的华人盐工渔夫们组织起来,不用跟我回八连。待到八月三十日,你我里应外合,先拿下八连。” 孙大关切的对黄康说:“义父,要不你留在这里组织,我回去八连,这里毕竟比八连安全一些,” 黄康笑了,“我是八连的执政官,我不在八连。别说干丝腊人会起疑心,就是我们自己人恐怕也会心神不宁,另生风波。你meimei我早安排送回大明,我孤老头一个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说罢,他迈步就要离开。上马车之前,他又想起什么,转身抓住孙大的胳膊交代道:“万一我真要是出了事,你不用管我,按时起事,切勿犹豫。” 孙大反手抓住黄康叫了声“义父……”,想说些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吐不出来。 黄康见状笑了,他拍拍孙大的手,安慰他:“我只是说万一,你不用担心。” 回到八连后,黄康着手进行准备,他安排人手在八连内搜集火药,从各家各户搜罗上来三百斤火药,八连华人手上几乎没有什么管状火器。但黄康觉得,这几百斤火药,起事后攻打王城一定会派上用场。为了安全起见,他把这些火药藏在了自己家中。 暴风雨来临之前,总是异常的平静。随着所定起义的时间越来越接近,八连氛围越来越压抑。人们走在大街上尽量避免交谈,彼此只用眼神传递信息。 离八月三十日还有两日,黄康决定再去八连附近的小教堂去做一次祈祷。黄康对天主教的皈依是诚心的,他相信冥冥中有上帝主宰着世间的一切,他也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正是上帝的指引。 跪在十字架前,黄康心里异常的平静,丝毫没有因为隐藏这起义的事情而感到愧疚,反而他在心中默默的为整个吕宋的华人们做着祈祷,祈求上帝保佑他的真正的信徒们, 做完祷告后,格雷戈里奥神父一如既往将圣水涂在黄康的额前。在黄康准备离开教堂时,黄康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稍微提醒下格雷戈里奥神父,毕竟在吕宋的神职人员中,格雷戈里奥神父是少数让他真正信服和敬仰的人。 他拉着格雷戈里奥神父的手,告诉神父,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黄康都是神的子民,他愿意帮助和庇护像神父这样的人。格雷戈里奥神父并未特别的反应,他微笑着,告诉黄康,上帝的荣光,会帮助和庇护所有信仰的他的人,也会指引那些迷途的羔羊们。 黄康见格雷戈里奥神父似乎并未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但是他也没有傻到会透露更多信息,叹了口气,离开教堂,回到家中。 第二日一早,黄康正在吃早餐,突然门外一阵吵杂,黄康刚站起身来,就见一队干丝腊士兵已经冲进了院子里,一个华人仆人抱歉的对黄康说:“老爷,这些军爷硬要闯进来,小的怎么拦也拦他们不住。” 黄康心里打起鼓来,摆了摆手,让下人们退下。领头那个干丝腊军官,黄康认识,是马基纳,是个很难缠的角色,瘦长脸上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个木质的假鼻子,——他原装的那个鼻子,黄康听人说是决斗中被李旦给砍掉了。 黄康稳了稳神,强作镇定用西班牙语质问马基纳,“一大早就强闯民宅,有何贵干!” 马基纳开口说的没一句话都带着浓厚的鼻音:“有人告发你图谋不轨,我们是奉命前来搜查!” 黄康心中咯噔一下,但嘴上还是很硬:“胡扯,我要找你们总督去评理去。” “不必了,命令就是总督大人亲自签发的”马基纳冷笑着,一摆手:“给我搜!”
士兵们四处散开,翻箱倒柜的开始搜查。黄康暗暗叫苦,却也一点办法没有。 很快,士兵就有了发现,俩士兵提着一袋火药丢在马基纳脚下,“报告少尉,后院的一间房子里发现许多火药。” 马基纳问黄康:“这些东西是准备干什么用的?” 黄康沉着脸,解释道:“你们来这里不是一天两天了,难道不知道我们中国人有放烟火的传统,这些火药是准备过年放烟火用的。” 马基纳喝道:“放炮仗需要这么多火药?还敢狡辩,来人,把他和这些火药一起带走。” 黄康被投进了王城的监狱里,其间阿库尼亚总督和那个装腔作势的大法官莫加提审他几次,黄康这才知道自己是被一个家中的土人仆人告发的,那个土人仆人发现黄康最近踪迹很为异常,又储存了许多火药。就跑到马基纳里打了小报告,黄康暗自懊悔自己没有提防这些土人,坏了大事,他也只好把心一横,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什么谋反的事情,储存火药就是为了准备过新年放烟火用的。 干丝腊人并没有抓到实际的证据,暂时也只能把黄康扣押在牢里,黄康在牢里心如火焚一般,一方面,他懊悔自己行事不谨慎,导致事情败露。另一方面他又为孙大着急担心,怕他因为自己出事,而乱了阵脚,****丝腊人一网打尽,筹划这么久的起义就死于腹中。在这两种心情交接之余,他又不免庆幸,到处让李乐水提早带走女儿回大明,是多么的明智和幸运。 这样,黄康百抓挠心般的在牢房里熬过了一日。当天傍晚,太阳还未完全落山,黄康在牢里隐约听见远方传来了隆隆炮声,黄康连忙跑到牢房的窗户前,扒着栏杆往往看,院子中的干丝腊士兵一阵慌乱,远处王城外的西南方向,浓烈的黑烟直冲云天。 “孙大,这小子,提前动手了。好样的,没白疼他”黄康不再往窗外观望,反坐在地上,长舒了口气。 孙大的提前起事,让黄康稍稍放了点心,但他也同时预感到,随着孙大的起事,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可能会很快到来,自己很有可能没有机会亲眼看到起义的成败。 果然,第三日,黄康被拖出监狱,拉到市政大厅前,在那里早已经竖起了一座绞索架。格雷戈里奥神父手执带着基督磔刑雕像的十字架来到黄康面前。 见到格雷戈里奥神父,黄康初时还有点羞愧,羞愧是由于在刚被捕的那一瞬间,他曾错认为是格雷戈里奥神父告的密。接下来他变得冷漠和镇静。 格雷戈里奥神父把十字架举到黄康面前,问他是否需要做最后的忏悔,黄康亲吻了下十字架,然后不屑的回答他,我没有任何罪行向上帝忏悔,他会展开双臂欢迎我。 行刑人吧绞索套在黄康的脖子上,又要给他罩上面罩,黄康又戴着镣铐的双手组织了他,“不用头罩,我可以光明正大的死”他冷冷地回答。 黄康抬头望了望太阳,,调整了一下方向,面向着西北方向站立。“转过来,转过来”行刑台下围观的人群有点起哄,行刑人推着黄康的肩,试图把他换个方向,但老人固执使尽全身力量钉在那里。行刑人尝试几次失败后,也就只得由他了。 “我面向的是故国的方向”在黄康心底一个声音如是说。 这是商人黄康的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