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朝觐(布昆)
这一段日子来,布昆只恨爹娘少给自己生了一双眼睛。眼前总有新鲜事物出现,让他看不够,看不懂。有太多东西他从未见过,庞大的城市,整齐的街道,华美的衣服,拥挤的人群。有太多事物是他首次尝试,首次坐海船过海,首次骑马坐轿,首次穿着这么光滑舒适的衣物。当然还有更多的事物是他不明白和不理解。他不理解为什么这里有的人穿金戴银,而有的人却衣衫褴褛。他也不明白这里为什么有的人有手有脚,身体健康,走路却要人抬,甚至开门这样的小事也要人代劳。他更不明白所谓的何谓礼节,四肢伏地又怎么能表达尊敬和诚意。 最初同行的汉人郭庭还可以作为他的向导,解答他的疑问,指导他的行为。但随着他们走的越来越远,去的城市越来越大,见的人越来越多,郭庭也开始变得缩手缩脚,唯唯诺诺,话也越来越少了。一路上唯一能始终保持从容和镇静的也只有那个叫古愚的老人。 看得出来郭庭对古愚非常的尊敬,这种尊敬就像社里年轻的猎手们对自己的尊敬一样。按照郭庭的话说,古先生是个读书人。布昆不知道什么是读书人,更不知道什么是书。在泉州,他曾第一次见到过书类似布的上面画了许多各种方块的符号,和社里巫医的用树枝和炉灰画的那些记号很相像。布昆对此很着迷,认为这些符号中蕴藏着非常神秘的力量。 那个叫古愚的老者身上也有这同样的神秘感,他很瘦,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似得。但那瘦弱的身体里似乎藏着无尽的秘密。他和每一个拜访者都能从容应对,对答如流。他喜怒哀乐不行于色,对每一个人说话都很客气,但又给人以足够的距离感。 布昆以前交往的汉人中没遇到过这样的人,和新港交往的汉人要不是郭庭这样的渔夫,要不是想李乐水那样的商人。但和渔夫与商人不同,读书人和他们东番人就像完全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布昆想亲近却不知如何亲近,相接触也不知如何接触。 这种无助感随着此次出行的深入越来越强烈。在新港,他能根据地上的粪便和脚印准确的追踪鹿群,他能和最凶狠的头狼搏斗,他的镖枪能够赶上哪怕最为雄健的雄鹿。但在这里,他的这些能耐,这些本领全无用处。他像一个初生的婴儿一样,一言一行都需要别人来指导。 事情变化的太快超乎他的想象。这一切都源自那个夜晚,那个他与爱人舒拉约会的那个夜晚。原本甜蜜的约会却被舒拉的兄长乌龙打断。等他再次被解救时,原来的萧龙社已经不复存在了。那个曾打骂囚禁他的乌龙也身首异地了。 但是他的爱人舒拉呢?事后,他发疯似得在尸首堆里寻找,毫无踪影,追问那些被俘获的萧龙社人也无音讯。后来才听人说,她和她幸存的族人都跑到东部的大山里去了。 “都在这儿候着。待会宗主爷接你们进去”尖尖的嗓音打断了布昆的思绪。布昆抬起头,领路的那个没有胡须的年轻男人用拂尘指着地对他们说。 也许不能叫他们男人,布昆不由的想到。此次到中国,布昆不止一次的见到这样没有胡须的男人。郭庭古愚他们在当面时对这些人很尊敬,但在背后谈论这些人有不自主露出了轻蔑。布昆曾为此追问郭庭,郭庭私下猥亵的告诉布昆,这些人都是太监,是专门伺候皇帝的,他们都被割掉了男人之所以成为男人的东西。 这也是布昆难以理解的事情,这些人为什么会愿意失去做男人的身份和能力。而他们所伺候的皇帝又是什么样人物。 按照郭庭的描述,皇帝就是如果布昆的父亲于新港社,是中国所有汉人的“长老”。每一个汉人都需要服从皇帝的命令。在来京城的路上,郭庭不止一次的在脑海里相像皇帝的模样,他应该是最雄壮最强健的中国男人。所以当太监们通知他们,今日可以去见中国皇帝,布昆心中又兴奋又胆怯。 很快,那个引路太监口中的宗主爷——一个老太监从侧门中走到他们面前。这个老太监看上去很和蔼,温和的问他们: “礼部都教你们朝觐礼节了吗?” 古愚忙答道:“回公公,礼部已经令人带我等在会同馆内演练了三日。” 光练习如何跪拜都练了几个时辰,膝盖都跪疼了,布昆心想。 老太监点了点头,“且跟我进宫朝觐,按我朝惯例,除朝鲜外,各番国使者本不得朝觐圣上,万岁爷念你们诚心进献,特许你们进宫觐见。,此乃天大荣耀,跟我进宫时要谨慎小心,切莫失礼。”然后转身,“跟我走吧。” 布昆一行,跟在老太监身后从侧门进了宫,虽然前几日,礼部人交代入宫之后,要低头盯着脚尖走路,不得四处张望。布昆还是忍不住,四下偷偷瞧了几眼。这宫中果然和他一路上见到的宫殿不一样。宽阔整洁庄重,红墙黄瓦,就连铺在地上的砖都拼接的严丝合缝。 一些人被带到一个大院内,一个太监站在台阶上高喊道:“大员使者进宫朝觐,行礼”顿时四下鼓号齐鸣。 布昆一行三日前就经过礼部来人的专门训练。四个在院内三跪九叩做了一遍。庆幸的是,布昆一直担心的帽子会在跪拜时脱落这等据说失礼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趁着下跪时,布昆偷眼望去,院子正面对着大殿上坐北朝南的坐着一个人,只可惜离得太远看不清晰。 太监继续道:“大员使者进表”。 古愚双手将上表举过头顶,旁边有人接过呈上。 太监又高呼:“有制。”布昆等人连忙又依据演练跪下。 太监宣制:“皇帝问使者来时,尔酋长安否” 这样的问题也是实现做个预演,布昆四人一同齐答“回皇上,安康。” 如此这般一问一答,跪了又起,起了又跪,像是演戏一般来回几个回合后。才让布昆等人进献方物。 待进了方物后,太监们宣召使者上前觐见。布昆和古愚被允许上前,剩下两位留在远处。 进了大殿,布昆才算真正的见到这个中国皇帝。这一见,让布昆有点失望,他原先对皇帝的种种相像全都破灭了。中国皇帝不过是普通的老头,他七尺身材,头发和胡须都已经花白。身体很胖,像一口钟似的倒扣在龙椅上。 皇帝让他们落了座,又赐了茶之后,开始询问起东番大员的事宜来。按照布昆和古愚事先的约定,不论是皇帝还是大臣的询问,都由古愚代为解答。布昆只要装作听不懂汉语,在适当的时候点点头即可。 古愚向皇帝介绍了大员的风土人情,皇帝听完后看上去非常满意。他让太监递过一面修容镜子来,指着对古愚说道:
“大员愿受慕化,归化中华,实属美事。特别你们所呈献的方物,朕非常喜欢。朕且问你,如修容镜这类玻璃方物大员可否常贡。” “蒙圣上不腆,大员上下愿尽精诚以表忠心。” 皇帝爽朗大笑起来,连声称道:“好,好,”然后对大殿上一位陪同的大臣吩咐道:“朱老先生,朕以为今后应允大员两年一贡,不,应当一年一贡。礼部以为如何。” 那个被称为朱老先生的大臣起身答道:“回皇上,依礼制,大员若为外番,实不宜一年一贡。但若已归化我国,一年一贡也无妨。” “朱阁老言之有理”皇帝点头:“大员归化中华,该如何建制,阁部应有早作主张。” 另一位大臣起身答道:“此事臣与各位阁臣已做商议,据福建徐巡抚呈报,大员新港乃海外弹丸之地。臣等以为当设大员蛮夷长官司,以为羁縻” 皇帝一挥手,“此等事情,就由沈阁老做主好了”。回头他又问古愚:“朕曾听泰西来的洋和尚说过,这玻璃并非天然,那是能工巧匠炼化而成。据说这大员乃荒蛮之地,何来这等巧匠。” 古愚慌忙回答:“大员有位叫李乐水异人,虽生于中华却长于异邦,自幼习得泰西制玻璃之术,他在大员觅得一处可制玻璃矿石,故此募人开矿采石,以药炼之,方制得这玻璃器皿。” 皇帝一听来了兴致:“大员竟有如此奇人,宣召他入京,朕要见见。” 这话一出,在座的大臣们都似乎吃了一惊。朱阁老先起身反对:“皇上此事万万不可。” 皇帝脸色一沉:“为何不可。” 朱阁老缓缓解释道:“我朝正德年间,武宗皇帝也曾召见了海外之人,名叫火者亚三。此人冒充满刺加国使臣以奇技yin巧媚上,扰乱朝纪,实在正德一祸,前车之鉴,不可不妨。” 听完此言,皇帝尚未知与否。沈阁老也起身劝道:“朱阁老所虑甚是。老臣殿前曾观高税监和徐巡抚等人所呈奏疏,这个李乐水在教化大员上颇有功绩,此时大员新附,贸然召其入京恐大员蛮夷反复。况且圣上所喜乃此人所制玻璃器皿,臣也听说此玻璃器皿非大员所产矿石方能制成,圣上将其招来入京也是徒然啊。” 皇帝盯着沈阁老的脸:“看来沈先生是有成谋,那以沈阁老所见当如何啊? 沈阁老:“臣以为可留此人于大员,赏赐他个召讨司使得土官,即可羁縻,也可为圣上主持制器。此乃两得之举”。 皇帝点了点头:“就按沈阁老的方略办,召讨司使小了点儿,不妨赏赐个安抚司使吧。朕累了,建置赏赐之事就票拟后再呈上来吧。” 这大殿上的一番争论,布昆既听得不太明白,也插不上的嘴。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和新港社今后的命运就像今天这场朝觐一样,像木偶一样被人cao纵,不再是由自己所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