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贵族（米本奇）

    老虎号的船长室设在船尾，这是一间宽敞的船仓，充当了米奇本爵士的卧室书房和餐厅。此时米奇本爵士正坐在铺有亚麻布的桌子前，享受着他的下午茶时刻。

    自从在大员的总督李乐水——他的官职是安抚使，但他依旧习惯于称呼他为总督——那里品尝过红茶后，他就迷上了这种神秘的中国饮料。中国人非常慷慨，红茶、茶具和蔗糖都是由他们提供，唯一缺少的是用于搅拌和过滤茶叶的汤勺，米奇本爵士从他珍藏的银餐具中找到了一个合适小勺代替。如此这样，米奇本爵士仍然感到美中不足，他的银器和瓷茶具并不搭配。他寻思当岸上的商馆建成后，在合适的时候，他要在大员找银匠为自己打造一套专用的饮茶工匠。对于精致而优雅的生活，米奇本就像妇人们对待珠宝那样没有一丝抵抗力。

    米本奇爵士并非生来就有头衔的，他出生在一个伦敦市民家庭，父亲是一家商行的会计。尽管他的家庭虽谈不上富裕，但也说不上是贫穷。然而按照米本奇的话来说，他青少年虽然不在地狱，但出于地狱的边缘，只有拼命挣扎才不至于坠入到下层世界。在他家庭的昔日朋友中因为一点点小小变故而衰败堕落的事例比比皆是。他的父亲老米本奇每一日拼命工作，就是为了让米本奇有一日摆脱这样的生活，成功的跻身于上流社会。为此，老米本奇夫妇虽然对自己赚来的每一个便士都异常的节俭，却从不吝啬在米本奇衣着和教育上的花费。小米本奇在学校中总是打扮的最体面的一个。

    在市民阶层晋身的通道中，军功无疑是最为通常而又可行的。小米本奇在年青时就加入了军队，可惜他在军中少了一点运气，一直碌碌无为。这样的厄运，直到他遇到了艾塞克斯伯爵为止。

    小艾塞克斯伯爵身上的高贵的血统、优雅的举止和近乎锡巴里斯①式的奢侈都让米本奇艳慕。——以至于在日后，米本奇也尽可能的模仿着艾塞克斯伯爵的举止和品位。然而，即便是作为艾塞克斯伯爵忠诚的属下和追随者之一的米本奇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尽管艾塞克斯伯爵本人是个富有魅力让人着迷的贵族，但作为一个政治家和统帅，他就变得不是那么的合格。身为伊丽莎白女王私下的秘密小情人，女王给予艾塞克斯伯爵这个几乎可以作他孙子的情人近乎无限的权力。在爱尔兰，艾塞克斯伯爵在使用这些权力时有些孩子气的任性。或许正要感谢这种不成熟的任性，米本奇才有可能在同一年内和其他九十八位同僚一起被伯爵册封为骑士。而几乎在同一时期，女王册封的骑士从未超过二十个。

    在接近四十岁时，终于人们必须要尊敬的在自己的姓氏前面加上”sir”的尊称了，在这点上米本奇爵士还是万分的感激伯爵。所以大概三年前，当艾塞克斯伯爵因为叛乱而被压上断头台上处刑时，米本奇还专门前去送别——伯爵的叛乱米本奇并没有追随，比较对伯爵的仰慕和爱戴尚不足以战胜他的理智，去参加一场几乎注定是送死的叛乱。

    可在断头台上，艾塞克斯伯爵表现的是那么从容。多么高贵而有勇敢的人儿，哪怕是面对死亡的铡刀，他也保持着优雅的笑容。断头台下观刑的的米本奇一面挤出几滴眼泪，一面感慨。真期望有一日自己直面死亡时，也会如此的从容。

    骑士，整个头衔是英国最小的爵位。严格地说，它算不上是一个贵族称号。如果把英国上层社会社交圈比作是一座大剧场的话，那么骑士的头衔只是一张廉价的门票，而且是一张靠着后面柱子的门票。这不是米本奇真正想要的，他也并满足于此，他需要一个至少能传给自己后裔的头衔。然而要想快速达成这点，米本奇需要拥有足够多的财富。

    米本奇爵士曾经继承了父亲老米本奇的一笔不大不小的财富，他在爱尔兰等地的军旅生涯也积攒了一些钱。但是这些远远的不够，更何况为了维持他光鲜和体面的生活，他平日的花销也是不小，所以他手上能够拿得出来的钱十分有限。

    米本奇还能回想起三四年前的窘迫，当初英国东印度公司成立的时候，他就是发起人之一。可是因为拿不出他应该出的那份捐助第一次远东航行的经费来，他在一年后被公司直接除名。米本奇一生以来从未遭遇到如此的羞辱。他发誓要洗刷此次羞辱，让那些瞧不起自己的人都目瞪口呆。

    终于在詹姆斯一世上位后，机会来了。他千方百计的夺得了远东的贸易许可，又在伦敦聚集一群小商人投资此次远东的冒险。在内心深处，此番孤注一掷的放手一搏，或许有着那次受到东印度公司羞辱的原因。

    老虎号顺利的抵达远东，米本奇算是放下一半心来。但是又一个难题摆在米本奇面前。没有钱！在伦敦筹措的经费大部分花在购买船只和武器补给上。留给米本奇的用于购买货物的货款十分有限。在爪哇万丹，买到的胡椒等香料尚未填满一半的货舱。对外，他把原因归罪于是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的封锁，他和他的高级船员们一起咒骂那些该死的葡萄牙人。可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更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他没有钱，无法从四处的商人手中购买到更多香料。

    半载着胡椒回去是不可能被接受的，资质这次旅行的商人们不会答应，借款给他的那些债主们更不会答应。米本奇在爪哇一度开始考虑要做海盗。这样的决定让他很煎熬，这会让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他的那些儿时的伙伴——由于贫困他们中的很多最终变成了小偷骗子和强盗。难得这就是宿命，他开始怀疑。

    幸亏戴维斯给自己带回来了中国人李旦——此次冒险他最大的幸运就是招募了戴维斯做领航员，他不但在非洲船员爆发坏血病时救了他一次，在远东他几乎破产时他又来挽救他一次。如果必须的话，他甚至可以不顾及颜面和礼仪，真心实意的跪在地上去亲吻戴维斯的脚面来表达他的感激，这个大胡子的粗鲁海员简直就是上帝派给他的守护天使。

    中国人主动要求要入股，这更是是天大的好消息。这次到达了远东，米本奇爵士才发现，远洋贸易固然是利润丰厚，但确实需要雄厚的财力。不论是荷兰的东印度公司还是英国的东印度公司的后面都有着大商人和大贵族的财力支持。像他和类似他这样的私商，或许能组织一两次的远航，但绝难以后续，更别提和荷兰东印度公司或英国东印度公司这样的财团竞争了。中国人加入进来或许能解救这场困局。

    想到这儿，他又不由的想起了大员的总督李乐水，这个年轻人让他惊讶。他实在没有想到在遥远的中国会有年轻人对英国对欧洲这么了解，在交往中，米本奇甚至发现李乐水居然知道莎士比亚，一个刚刚风靡起来的剧作家。相比之下，他还会说英语这样的事情就那么骇人了。

    “尽管他的英语很蹩脚。”

    米奇本想着想着就端着茶杯微笑了。这李乐水的英语不知道从何学来的。他在称呼中国人自己时用了“Chinese”这个单词。在我们英国人的语言中“ese”这个词根只是用在那些弱小的不开化的野蛮民族上，而中国人显然和弱小、野蛮、不开化之间没有练习。他不得不很失礼的去纠正李乐水口中的“Chinese“将它更正为”chinian“以避免更为严重的失礼。

    终究是个平民，米奇本这样评价。他看的出来这个李乐水虽然是大员的最高长官，但绝非是中国的贵族阶层。他很有礼貌，将就礼节，但却没有贵族身上生与之具有的优雅气质。

    当然，中国的贵族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米奇本也不清楚，在他见过的中国人中除了李乐水就只有海商了。而海商的代表就是李旦，在他看来李旦这样的人和戴维斯才是同类，他们身上有着永无止境的冒险念头，似乎在他们血管里流淌着的不是血液而是海水。这不，戴维斯还没有上岸多久，就和李旦一起出海了，他们去了日本——又一个神秘的东方国度。他们的此次出航也很神秘，出航的目的连米奇本都不愿意告诉。

    中国人似乎对于欧洲有着某种警惕，不肯开放通商的内地就不用提了，在大员似乎同样如此。李乐水同意米本奇在大员建立商馆，但是商馆却被选址在远离中国人的住宅区外。还有一些中国的士兵将商馆和中国人的村寨隔离开，其名义上是保护商馆，但在军队中当过差的米本奇清楚，这是在监视。

    米本奇已经很满足了，荷兰东印度公司和英国东印度公司这样的大财团也只能选择在万丹或是爪哇那样的地方建立第一个商馆。而他米本奇第一次远航就可以在如此靠近中国——换句话说如此靠近金山的地方建设商馆，已经是非常大的成就了。

    米本奇去过他正在建设的商馆，建设工作完全有中国人承担。商馆和商馆的仓库都是欧洲样式，用石头砌成。中国人使用一种非常独特的黏合剂，能把石头和石头之间黏合的十分牢固。米本奇非常好奇，希望能够带回欧洲去贩卖。但在询问过李乐水之后他放弃了这个念头，这些黏合剂遇到水后就会固化，很难用船在大洋中运输。

    这些中国人的建设工程的能力是令人叹为观止的，在老虎号泊船的不远处，许多中国人在建设船厂。他们挖了两座巨大的船坞。英国也有类似的船坞，但那只是用于修理渔船，建造大型船只很少用这种方法。

    船厂里还有三四做风车在建设，这让米本奇很奇怪，他特意向李乐水做了打听，原来这些风车是用来排干船坞里的会以及用来推动切割木材的圆锯——尽管米本奇并不知道所谓圆锯是什么样子。他只是感到中国人的技术和工程让人难以置信。相比之下，他的英国更显得原始和落后。

    这让米奇本更渴望见到一个中国贵族，他非常想了解中国贵族是怎么样一群人，才能驾驭这些勤劳而有聪明的下等人。

    ①锡巴里斯，在古希腊以富饶与奢靡而闻名

    ②在早期的英国航海家中确实用chinian称呼过中国人，现代牛津词典中有收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