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造化 (林希宗)
霜降一过,虽没落雨,却也一场秋风一场凉了。秋意沿着泛黄了的枝叶,透过高瓢额云朵,一点一点的渗入世间。 林希宗刚出了家门,就被打着卷的寒风吹了个激灵,他下意识的攥紧了身上的夹袄。这身缎面夹袄是娘子小倩亲手做的,穿在身上暖在心里。如今的大员早非荒蛮之地,他在年初时候就把原在海澄的妻子和刚满周岁的女儿接了过来。置了小院,一家人和和睦睦,其乐融融。 此时的林希宗早无两年前的窘迫,在乐蚨祥里他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商号大掌柜的李乐水当了安抚使之后,来商号就越来越少了。程大先生则只管收放租、账务和进出项。商号里的产业,除了沈家铁铺,造铳厂,船坞外,其余都是林希宗一手cao办。乐蚨祥的八窑的玻璃坊,四窑的水泥坊,还有两座坩埚练钢炉全在他手上管理。去年黄合兴商号分家时,林希宗已经记了两厘身股,年中叙劳时又加了一厘。在乐蚨祥里,这身股也仅次于李乐水和程子嘉而已。 乐蚨祥总号和林希宗的新家就在一条街上,前后不过二百步。这总号原先就是玻璃坊,沿着麻豆河而建。比起原先来,这总号规模扩充了不止一倍。一丈多高的青砖院墙围着,远远望去,只能看到那高耸的风车塔,和几道扶摇而上的白烟。 乐蚨祥也是前店后坊,门面并不大。林希宗进店面,只见柜台后俩个小伙计正拿着摊子在打扫陈列。林希宗左右望了望,一贯早早就坐柜台的程子嘉却不在柜上。林希宗觉得奇怪,便问两个伙计: “程大先生去哪里?” 这一发问,两个小伙计才发现进了点的林希宗,其中一个慌忙答道:“程大先生在西小院呢,一大早沈家铁铺就让人送来俩铁锅。程先生收了货,就呆在西小院。先生还特别嘱咐了小的,见了林掌柜,就让林掌柜去西小院相会呢——” 他的话音尚未落,林希宗的后脚已经穿过了柜台。沈家铺子已经把铁锅打造好了,这样的进度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他急于去看个究竟,三步并作两步就来到后坊。乐蚨祥的后坊别有洞天,从西往东致划分为四个院落,西前院则是库房和料房,原料和成品都在这里存放。西后院是窑坊,前后有六个玻璃窑,这六座窑目前专供烧制玻璃。西边院院落靠着河水,前后院之间还建了研磨和捣料用的风车水车。东前院则是标准三进三出规格别院,这是掌柜和伙计们的住处。李乐水搬去安抚使衙门前也在这里居住,如今他的房间换给了程大先生。而西小院,则是新建的院子,在西前院之后,一只都空着。 林希宗急冲冲的奔向西小院,刚跨进月门,绕过影墙。就看到院子中已经围了一群人来。程大先生也在人群中,见林希宗过来,远远的冲着他打招呼。 林希宗给程先生回了礼,此刻原本围成一圈的人群知趣的闪出一条道来。林希宗这才看到,院子中央摆着两口大锅。 真是好一口大锅。 林希宗走到近前,蹲下身来,仔细打量这两口锅。虽是在纸上见过尺寸,但这两口锅之大还是出乎他的意料。这铁锅径直得有五六尺,三个人伸长胳膊才能合围过来。放在地上,锅沿离地面也有半尺多高。林希宗伸出手到锅里,摸了摸锅内壁,又伸到锅下,摸了摸外沿。心里暗自赞道:“沈家铁铺真是好手艺,这么大的一口锅也难得打得这么均匀平滑。” 两口锅锅口朝上的放着,乌黑锃亮的像是两口不见底的深xue。这两口锅要是用来煮饭,怕是上千人也能够喂饱。但乐蚨祥造这么两口锅显然不是为了煮饭用的。 林希宗站起身来,搓了搓手问:“这铁锅打造的比咱们原先预料的还要快一些,程大先生,派人去请大掌柜的没有。” 程子嘉摇了摇头,:“还没有,我这正等你来拿主意呢。” “依我看,还是先去请大掌柜吧”,林希宗瞅了瞅周围,指派了一个伙计:“仲明,你去衙门一趟,请大掌柜过来,就说新打的两口锅已经送来了。等着大掌柜主持开工呢。” 伙计应了一声,一溜烟的跑出门去。 这个小伙计是林希宗带回来的族人。去年泉州海外大震,德化也深受其灾,林家祖传的瓷窑垮了五六座,已经烧好的白瓷更是毁坏了不计其数。为此,林家赔了一大笔钱,伤了根基。林家村本来就是以烧瓷为生,这么一来林家不少人断了生计。林希宗去年归乡,虽然在门前跪了几日也未见到父亲和林家族长林子信,但却有不少族人愿意跟随他到大员闯荡。由于他的族人全都擅长烧窑因此他们中的大多数被安置在乐蚨祥的玻璃坊,水泥坊和坩埚钢厂内。 也就是半柱香的功夫,前往衙门带话额林仲明就一个人一路小跑的跑了回来了。进了西院他气喘吁吁地冲着林希宗和程子嘉回话: “大先生,二掌柜,大掌柜回了话。说他今儿和船场那边有了约,要先去那里。等到晌午饭口的时候才能转到咱们坊内,大掌柜说了,让二掌柜不必等他到了,先把锅支上,按照说定了的方子开灶。” 林希宗与程子嘉对望了一眼,程子嘉先开了口:“既然这样,希宗你就主持先把锅灶支上,我先去厨房转一圈,大掌柜既然晌午过来,少不了要在这里喝上两盅。我让厨房加两个菜先。” 程子嘉背着手走后,林希宗让伙计们先把锅架到早就砌好的灶上。先往锅里倒入水烧热后,再提出一桶桶鹿油倒入锅内。 大员半山遍野的都是鹿。鹿rou是此地最常见的rou食。单单土兵营每个月就要宰杀几十头鹿来。鹿油是鹿的皮下一层肥膘熬制,如今要入了秋,正是鹿养膘的时候。一头鹿倒是也能炼制几十斤油来。乐蚨祥收上来的鹿油都用木桶装着,白花花的雪花一样的蜡状。 鹿油在温水里化开,林希宗再指挥人倒入火碱液。这火碱也是新制的玩意儿。大掌柜给方子,两份口碱和一份石灰乳混合搅拌,然后过滤取清液再蒸馏便得了火碱液。被滤下的火碱泥也不浪费,可以混到玻璃原料中烧制玻璃。 两个灶边各有一个伙计手里持着一根老粗的棍子,使劲搅和着,满脸都是汗。林希宗在俩个灶边来回走到,见到锅里的液体翻了花,还咕嘟咕嘟地冒泡。林希宗忙让添火的伙计抽掉几根柴,保持锅内微沸的状态。 不知不觉中到了正午,虽说秋天的太阳即便上了三杆也不够火辣,但一直守在火灶旁的林希宗却早已经汗流浃背,夹袄早就脱掉放在一边。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长衫。 这是,别院的月牙门外传来一阵喧闹。 “这皂煮的如何了” 人未进门,声音就雷鸣般地灌了进来。林希宗不用回头便知道是大掌柜李乐水来了。 他转过身,果然李乐水在程子嘉陪同下进了西院。大掌柜和院内的人都见了礼,把头凑到两个锅外,看看了锅内的火候,方开口问道: “这都煮了几个时辰了。” 林希宗记着时辰呢,他又看了看摆在院内的漏壶,方答道:“刚过了两个时辰。” 李乐水点了点头,又挥了挥双手鼓动大家:“这皂化过程少说也要三个时辰,留下几个伙计守住火候,其他的人都去吃饭。人是铁饭是钢,吃完饭大家才有力气干活儿。” 大掌柜交代下来了,这西小院内只留下两三个伙计守着灶,其余都回东院吃饭。 程大先生早在正厅布置了一桌酒席,李、程、林三人分别落了座。等坐下来,林希宗才发觉自己是前胸贴在后背上,饿得不行。但还没等他举筷,上首的大掌柜已经开动了,飞快运着筷子看来也是饿了许久。大掌柜做了示范,林希宗也就收了礼仪,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好在这饭桌上没有外人,乐蚨祥的两个掌柜如同饿死鬼投胎一般的吃相确实不成体统。只有程大先生还算维持了风度,慢里斯条的吃着。 吃了个半饱后,大掌柜进食的速度才放缓下来,腾出嘴来交代几句:“这几天两条海船就要完工了。船坞那边的事情太多,我实在是抽不出身来。乐蚨祥的事情,依旧托付给二位了。有劳两位。” 见大掌柜说出这话来,林希宗和程子嘉都放下筷子,都直道此乃分内之事,何劳之有。林希宗倒是跟着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乐蚨祥内的玻璃、水泥和坩埚钢都已上了正规,自不劳大掌柜费心。只是这香皂是从未造过,若是大掌柜不过问,怕会有差错。” 李乐水闻言也放下筷子,正色道:“香皂的方子大体无误的,林掌柜只管大胆的去试好了。真要有偏差,咱们再商讨便是。说起来,咱们的玻璃等物,不也是一步步摸石头过河,逐渐才成体统。也不曾一步就登了天。出了错不怕,咱们乐蚨祥还赔得起这点小钱。” 提到钱,程大先生插嘴进来:“说道钱,柜上正要回禀大掌柜。前几日李爷的三艘船连同英夷的老虎号自日本回航。说按约定分了我们四万两花红,还有赊欠的两万两玻璃制品与烟草,也一同清账。前后共六万余两已经交到帐上。”
李旦为何要分给乐蚨祥四万两花红,这事林希宗并不清楚。也不敢多问。毕竟李旦和李乐水是翁婿,眼看就要成一家人。 程先生接着道:“李爷也给我说起,说这日本目前最缺的是白糖,今后和日本做起白糖生意应该有赚头、在下寻思明年让些佃户改种甘蔗,不知可否,请大掌柜明示。” 目前大员的所有土地都是乐蚨祥的佃户,乐蚨祥统种统收,这一项归程先生负责。 李乐水点了点头,同意程先生的看法:“这些你去安排即可,台北开矿的进展如何。” “锦爷带着黑奴等去了鸡笼已有了两个多月了。上个月往来摆渡船送回来三百多担硫磺,五百多担煤,都已经收到库房里”。接着他又压低声音:“还有金六百五十多两,也已经入了账。”鸡笼有金矿的秘密,即便是在乐蚨祥里也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 这席上的三人又商量些事情,李乐水才拍了拍肚皮道:“酒足饭饱,也正好去西院看看那两口反应釜去了。” 几人起了身,回到西小院内。院内轮换一批伙计继续煮着那两口锅。李乐水又上前观察了锅内,指使伙计分别再加入些清水和少许火碱液,搅拌均匀,才对林希宗说道:“是时候盐析了。” 林希宗连忙让人把准备好的盐倒入锅内。盐加入后,锅内起了变化,逐渐地浮起了一层米色的蜡状物来。林希宗又吩咐停止搅拌和加温,让两口锅内的溶液静置。米色的腊状物越积越厚,像是浮冰一样的浮在锅内的水上。过了大概两个时辰,林希宗请示了下大掌柜方吩咐把这蜡状物从锅内收集起来。李乐水告诉林希宗这东西叫做皂基。 取出了皂基,锅里还剩下半锅的水。伙计们将水舀出来倒掉。看着这一勺勺水被舀出来,有被倒掉。大掌柜在旁直摇头,大呼可惜。 林希宗见状不解,便问:“咱们造香皂不是只用皂基即可,这剩下的废水倒掉有又何可惜。” 大掌柜指着这到底的水,说:“这水制香皂虽用不到,但里面却含有一种东西可以用来制造开山裂石的炸药。只是目前咱们还收不回来。也只能这么白白扔到了。” 从水中提取可以开山裂石的炸药,这要换一个人如此说,林希宗只当他是痴人说梦。但这出自大掌柜之口就又当别论,跟随大掌柜这两年间,林希宗已确认大掌柜有天地造化之道,从未虚言。 手上来的皂基经过碱洗,静置了一夜。待到第二日,大掌柜再未到坊内,林希宗依照大掌柜口述的方子,又在皂基内加入松香,香料和烧制的水玻璃。在把这混成一起的胶装物倒入事先准备好的木模子内,风冷了一日。到了第三日,这香皂方算成了型。 林希宗从木模子里扣出一块来,这块香皂巴掌大小的方形,模子本就刻有花纹和文字。这香皂自然也被印上相应的文字和花纹,一面是一朵绽放的牡丹,一面是“国色天香”四个字。这花纹和文字都是以赵士祯先生的笔墨为底稿,格外苍劲有力。 香皂呈米色,凑到鼻下还有淡淡的香气。和大掌柜事先描述的一样,蘸上水,轻轻搓揉会起白色泡沫。林希宗心知这香皂算是制造成功了。 这香皂本来就是准备作为大员供给朝廷的贡品。林希宗先挑选了几块,让人送到衙门,给大掌柜过目。自己又捡了几块,准带回去送给妻子小倩。 这皇帝的妃子们尚未及使用的东西,自己的妻子便先用上。林希宗心里自然而然的泛起一股得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