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初航 (亚当斯)
亚当斯照旧一大早就来到船坞,但今日的清晨船场内格外的清寂。往日像蜂箱一样吵杂的锯木声和敲打声似乎是一夜之间就消失了。船场内原先堆积如山的木材,如今大多都已经不复存在,腾出需多空地来。整个船场内工匠们也都还没有到岗,稀稀拉拉的偶尔出现过几个人影。几十天前这里还是人山人海近千名工匠在这里忙碌。唯一没有变化的只有那为船场专配的两座风车塔上的风车,依旧像往常那样迎着晨风不紧不慢的转动着。 亚当斯穿过船场,来到船坞旁。站在船坞顶部的花岗岩上往下望去,两艘已经完工的船静静地趴在晨雾中。这两艘船的甲板之上,没有太高的上层建筑,只有六根高耸的桅杆像是六把长剑一样刺向长空。眼底下的这两艘船,亚当斯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八个月的辛苦,让这两艘船从船模变成真正帆船,费尽了亚当斯的心血。他甚至闭上眼眼睛也能勾勒出船上的每一根龙骨和每一块船板的位置来。但这两艘船又显得这么陌生,夸张的长宽比例是亚当斯前半生从未见过的船型。 “这样的船真的能承受大海的考验,真的可以穿梭于大洋之间吗?”亚当斯没有答案。但他也知道这个答案今天就会揭晓。今天是两艘船下水和试航的日子。 亚当斯信步从台阶走下来,只有站在船底,才能感受到船的庞大、两座船坞内的脚手架已经被拆掉,船体靠着绳索和木桩固定竖立。吃水线以下的船底全用熟铜包裹,拼接起来的熟铜在初升的朝阳下,闪闪发光。这也是亚当斯从未见过的技术,两艘船的主人之一李乐水说这样可以避免海里的贝壳和海草附着在船体。 作为一个曾经的船场工和曾经的海员,李乐水所说的海洋生物附着在船底的情形他是清楚的。老海员们管那些生物叫做海虫。海虫是航海人很讨厌的东西,它们不仅仅腐蚀船板还会影响船速。有经验的船长船主每隔几年都会清理一次船底,清理后的船速能提高一两节。 “难得说这层熟铜会解决掉这个难题”亚当斯抚摸着船底。和一切问题一样,他也不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他却知道,这一层铜底价值不菲。大员为了造这两艘船可是下了血本,如果失败了——这个结局,亚当斯可真不敢细细的想下去。 “亚当斯先生,你来得好早啊”。 亚当斯回过头,是船主李乐水和李旦来了。他们都换了一身荣服,看来今天确实是个大日子。亚当斯和两位船主打了招呼,三人站在船下伸长脖子昂着头一边欣赏着新船,一边相互交谈。两个船主之间讲得是中国话,亚当斯听不懂。可他从两人的神态和姿势上判断,他们都非常喜悦和兴奋。“中国人对他自己设计的船只还真是很有信心。”亚当斯在心中暗想。 船场的人逐渐地开始多了起来,工匠们清理船坞内的杂物,水手们则开始登船。两位船主、亚当斯还有戴维斯也通过固定在船舷旁的软梯上了其中的一艘。大炮也开始吊装,工匠和水手通过滑轮把沉重的大炮和炮架一同拉了上来。 “真抱歉,眼下只铸成了四十多门炮,每艘船只能先装配二十四门火炮“李乐水向他道歉。 二十多门炮,对于一个艘武装商船来说实在是够多的了。这是海盗们不敢招惹的数目,即便遇到的是巴巴罗萨·海雷丁①的海盗船也足以对付。 “哦,这主桅居然有四部分“ “啊,船首还有两个大三角纵帆“ 戴维斯一上甲板就不断的大呼小叫,不断的对一些新奇事物发出评价,活像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闯进一家玩具商店。亚当斯知道戴维斯是一个非常有经验的航海家,大半辈子都在航海,在整个欧洲都很有名气。 “连他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帆装“亚当斯心底更加没有谱了。当初李乐水给的设计图上只大致列了帆装,却没有给出具体的细节。所有的索具缆绳都是亚当斯自己按照经验设计。他又不放心,拉着戴维斯一个桅杆一个桅杆的检查,前后支索,横桅索,活动吊索挨个确认一遍。 “这么多帆,这艘船在海上肯定满不了“戴维斯挨个拉着固定索绳,一边赞道。亚当斯没有搭话,不管怎样一艘新船的性能要等下水试航后才能知晓。 “开闸放水“,随着命令的传递,工匠们拔掉了船坞浮动闸门上活塞,开始放水。开始是涓涓细流,逐渐地越来越大。水布满了整个船坞,一个小时后,船体开始晃动,当船开始吃水时,用于固定船只的绳索被一一割断,船渐渐的开始被抬高,逐渐地升了起来, “至少浮起来“亚当斯在甲板上从左边跑到右边,从前边跑到后边,探头观察船的吃水情况。感谢上帝,一起尚好,没有侧翻,没有渗漏。 船越升越高,从甲板上已经可以不费力的看到船坞顶,此刻船坞上都挤满了人。他们大多数都是造这艘船的工匠,这一群面孔,有得亚当斯可以叫出名字,有的他根本没有丝毫印象。每个人都挥着手向着新船欢呼。亚当斯感到眼角有点湿润,他得承认,这群中国工匠是他所见过最为出色也是最为勤劳的造船匠。 船坞的水面和海面相平了。浮动闸门已经浮起,并被移开。新船通向大海的通道完全打开了。纤绳被传递给岸上的纤夫,纤夫们喊着整齐的号子拖动船穿过船坞的涵道。两条新船彼此相望,缓慢的向大海的方向移动。 进入了大海,先放下了船锚。亚当斯再带着众人上上下下检查一遍,没有问题。收起锚,挂上帆,两艘船一前一后开始在大海上飞驰。 甲板上的水手大部分都是中国人,小部分是老虎号的英国人。不论是哪一种人他们对索具和帆的cao作还都算熟悉。这艘新船,有前桅、主桅、后桅三个桅杆。每个桅杆并非是一正跟铁力木制成,而是四端拼接而成。除了通常的上中下三桅外,按照李乐水的要求还再加了一段短桅杆叫顶桅。每根桅杆上都可挂上巨大的四面四角横帆。帆的幅度很大,横向超出船身一截,在顺风时候可以充分的兜住来风。除了横帆外,船首还有两面三角纵帆,船尾则挂了一面四角纵帆。主桅和前后桅杆之间也可以各挂上两面两面支索纵帆,有了这些纵帆,船只在逆风时也能保持一定额船速成Z字形前进。 近海的洋面很平静,!断断续续的微风从岸边吹来,夹杂着忽大忽小的阵风,每当风吹过后,海面又重新归于平静。好在船上高高扬起的船帆,编织得十分精细,很好地兜住了乱吹一气的微风,所有的船帆都打开了。上桅帆、支索帆、前桅帆全都鼓足风帆,中空的船头轻轻抬起劈开平静的海面,溅起了阵阵浪花。 “船速至少有五六节,在这样的天气下已经非常出色了,这真是一艘快船!”站在船首的戴维斯高声赞叹! “可惜今天天气不作美,如果有劲风,船速至少可以达到十三节!”夸下这海口的是船主李乐水,此时的他正扶着船舷,背靠着大海。 十三节会有这么快?亚当斯在心底打了个问号。同样不相信的还有戴维斯,他大声喊着: “安抚使先生,我承认这是一艘好船,但是十三节?没有船能够使得这么快。我航海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么快的船。安抚使先生,我可以和你打赌。即便是从地狱里逃出的船也不会这么快。” “那么好吧,赌注是什么?”安抚使似乎对自己非常有信心。 “如果我输了,我免费作为领航员为公司打一年的工,可如果我赢了”戴维斯狡黠的望了望四周,眨了眨眼睛,“这两艘船一艘用我的名字命名,一艘用英国伊丽莎白女王殿下的名字命名” 亚当斯才想起来,这两艘船都还没有命名。安抚使考虑了一下。“好吧,我同意。” 似乎上帝已经知道了这场赌注,风渐渐的大了。远的海域卷起了巨浪,仿佛嗅到了暴风雨的气息种种迹象显示,天空中正在酝酿一场狂风。船像离弓的箭一样,飞快的前行。
“测速,测速”甲板上知道这场赌注的人们开始起哄了。 亚当斯被选为了见证人,他拿着测速索,将那一段的三角板高高的抛到海里去。绳索在亚当斯手心中飞快的抽动。“七节,八节,九节,——”亚当斯默默地计算通过手心的绳结数。旁边的戴维斯则举着一个小沙漏,瞪大两只眼睛盯着沙漏中的沙子的流逝。 “好了,到时间!”戴维斯大叫一声。 “十五节”亚当斯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数错了。他把这一不可思议的结果告诉众人。甲板上一时间安静下来。 “不可能”戴维斯第一个质疑,“这个测速绳有没有涂上腊,没有吐腊的的绳索会收缩的”他首先怀疑是测速绳出现了问题。 “这是你自己带上的测速绳”亚当斯无奈的解释。 “那一定是你抛三角板的手法不对”戴维斯继续指责。 亚当斯感到侮辱,把测速绳塞到戴维斯的怀里,“不信你自己测一次。”他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的瞥了一眼李乐水,发现这个中国人正乐呵呵的看着他们之间的争执。 戴维斯自己又测一次,他抛测速仪,亚当斯记时。还是十五节。戴维斯彻底服了,向李乐水认了输。 “这真是世界上最快的船,有这样的船从中国去英国也许只要用上三个月”他这么对李乐水说。 亚当斯承认他说的有道理,这确实是最快的船。这段小插曲还没过去,亚当斯就发现天边额乌云开始聚集。当初海难的阴影又爬上亚当斯的心头。 “还是开始返航吧,坏天气要来了”他指了指天边的乌云提醒李乐水。李乐水同意了。船开始调转船头,并用旗语通知另外一艘新船、 所有的横帆都被扯下,只留下几面纵帆。船顶着风斜斜的前进。风浪开始大了起来。船儿侧翼被巨浪冲击剧烈的晃动着,大海猛烈的拍打着船身,似乎要检验一下船只的各各部分连接的是否结实。甲板上的人都被溅起的浪花打的浑身湿透。船舱口,炮门早已关闭,防止海水进入船仓。李乐水等人都已经躲进了底舱中,甲板上只有戴维斯依旧大声指挥着水手控制着帆船。骤起得狂风暴雨实在大得惊人,两只船就像两根羽毛一样在巨浪之间漂浮不定。亚当斯还在甲板上,他扶着船舷,脸色煞白,感到一阵阵恶心。自从海难登上日本之后,他还未曾再次真正的远洋过。惊慌与恐惧盘踞在他心头。恍惚中他似乎在风暴中看到了在海难中的丧身的弟弟在向他招手。 稍一分神,一个巨浪打来,把他卷下船去。千钧一发之时,一只大手伸出来紧紧抓住他的手腕。亚当斯整个身子悬在船外,他惊恐的抬起头,风浪中只看到了戴维斯的那一脸的大胡子,戴维斯两只手抓住亚当斯的胳膊,冲着他喊道:“千万别松手。” 很快有水手们过来帮忙,把亚当斯重新拉回船上。亚当斯从死神手里逃了出来,人像是丢了魂一样,被人推着送入船舱里。进了船舱,他一个人缩在角落里,身子不受控制地发抖。 风暴虽然来得猛烈,却持续的不长。到了傍晚,海面逐渐平静下来,疲惫不堪的水手们终于可以休息一下。逐渐可以看到了大员的海岸线。两艘船上所有人都在欢呼,李乐水还特意吩咐炮手们对这洋面放了几声炮,来庆祝这次有惊无险的试航。 上了岸,所有人都向亚当斯祝贺,祝贺他造出两艘出色的帆船。但在亚当斯的心里没有一丝喜悦。这次航行中他发现自己对大海已经产生了恐惧。也许此生此世他再也回不到自己的故乡。 ①这里是代指的大海盗,此时巴巴罗萨·海雷丁已经死了半个世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