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海鲜
“这是你新写的呀？” 王大伦讶然地接过朱纹递过来的本子，封面上两个字——海鲜。他跟朱纹关系不错，朱纹出版的小说他大都看过。 “嗯，新写的，一个很简单的故事。就是过年的时候我去北戴河突然来的灵感，就写了这么一个东西。” 王大伦看看封面上的名字，笑道：“你该不会是在北戴河吃海鲜上瘾了，想拍部吃的电影吧？” “你还别说，我就是喜欢吃海鲜，过年的时候北戴河那边没什么人，海鲜特便宜，味道也不错，我就是在海鲜的时候有的灵感。不过小说里海鲜只是一条线，写的是一个警察和一个妓.女的故事。”朱纹笑道。 这时服务员把茶端上来，朱纹拿起茶壶倒了两杯，闻闻了味道，道：“这儿的茶叶一般，而且这样泡，再好的茶叶都糟蹋了，喝铁观音就得是功夫茶，这样才有味道，意境也好。” 朱纹其实跟老贾又几分相像，他们都很留恋各自老家的东西。性格同样都有些内向，也许是经历不同，朱纹的内向成都更甚，也就是他跟王大伦的关系不错，要不然可能坐一个下午都说不了两三句话。 但两人最像的地方，王大伦认为他们的内心深处都有极其闷sao的属性，在温文尔雅的外表下面都深深的埋藏着激烈的反叛精神，老贾通过他的电影表达出来，朱纹则通过他的小说，而且论激烈程度朱纹要远远胜于老贾。 他的小说很多都以第一人称，比如在他的中，他写“我”带着父亲去找小姐的事情，几乎让他那位高级知识分子的父亲身败名裂。 而且他的小说大都跟性联系在一起，再比如他的另一部作品中，“我”被迫与脸色腊黄、切除子.宫的女上司栾玲保持令人恶心的性.关系，“在激情丧失的尽头，我没想到厌恶也能成为另一种激情”，这时栾玲要求中止这段历时两年多的罪恶关系，“但是我不答应，我坚持着，我要看到自己欲望的界限”，“我知道我的热情没有方向，没有结果，没有意义”。也许这种热情便是加谬所说的“荒谬的激情”。 更甚者还有中那个混迹艺术圈被画家骗财骗色，从此成为滥货的段丽；中痴恋女学生，收养女学生的私生子，在经历了爱人病故、儿媳出走、儿子离家之后，因为年幼的孙女酷似他曾经痴恋的女学生而发生祖孙乱.伦的胡老师。 而不论是下流的“我”，可怜又可厌、破罐子破摔的段丽，和一生多难、被命运绊倒的胡老师，这些在生活中受尽伤害和羞辱的男女，在朱纹的笔下，终于获得了深切的理解和同情。以至于他的小说出版后，被人冠以“流氓作家”的称号。对此，他却振振有词：“他们不是什么特殊的人，他们就是我们。” “你真打算把它排成电影啊？”王大伦拍着桌上的本子问道，他没有去翻，当他听到朱纹讲这是一个描写警察和妓.女的故事，他就能猜出这本小说风格跟他前面的作品估计是大同小异，笔下的主人公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 “是的。”朱纹认真地点了点头，道：“这些年我都发表了近八十万字的小说，早就写的够够的了，我觉得我该拍部电影，用电影实实在在的把我的作品表达出来，这样我才能够更加兴奋。” 兴奋？王大伦有时还真受不了这种文艺青年的矫情，但是要拍一部电影可不是写一本小说这么简单，从老贾到张远，他可是亲眼目睹一部电影在他们手里诞生所经历的磨难。 “你这本子能拿到许可证吗？” “要那玩意儿干嘛，你觉得我写的东西能通过有关部门的审查吗？” 好嘛，王大伦问他反而被他反问，敢情他原本就打算拍“地下电影”。 王大伦嘴角抽抽，接着问道：“那投资呢？人家给你投多少钱？” “哪有人给我投钱呀，我打算自己筹钱拍。” “啥？你自己投钱拍？”王大伦张大了嘴巴，一脸的不可思议。倒不是他看不起朱纹，这实在是难以想象。这货平时就指着他那点稿费活着，至今还租住在筒子楼。如今投拍一部电影几十万那是起板的。 朱纹一脸不好意思的讪讪道：“其实我这故事还简单，主要角色就两个，警察和妓.女。妓.女我打算让我女朋友来演，这警察只有找你了，要不然这电影根本就撑不起来。这片酬嘛，你我兄弟，你怎么的也得给我来个友情价不是？” 王大伦摆摆手，道：“我这儿好说，那其他的呢？”朱纹找他帮忙，朋友一场，哪怕就是不给钱，他也不好不帮这个忙。 “其他的也就是车马费、住宿费、人工啥的，我估摸着有个十几万也就够了，我自己存了一点，再借一点差不多了。” “那租机器和胶片呢？” 王大伦真不知道他是真不懂还是假装不懂，拍电影的大头就是胶片。想当初老贾拍那会，总投资二十万，光胶片就烧了十五六万，这还是十六毫米的，更别说刚拍完的，三十五毫米的柯达胶片，一本就要一千多，只能拍四分钟，胶片用了将近四十万本，花了整整六百万。 “这个不用，我哪用得起这个，我打算用DV拍。”朱纹满不在乎道。 “用DV拍？”王大伦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用DV拍，这还叫电影吗？这不是录像带嘛！ “那你这纯属是自个玩吧？对不起，这我可不掺和，你还是另请高明吧。”说着他抬屁股就准备走人。 他真的是生气了，敢情朱纹真的就想拍着玩玩。要知道你拍电影，不管你是要实现理想还是证明自身的价值，至少得要放给别人看吧。如今的发行渠道、影院放映模式都是胶片电影，这不是十几年后数字电影普及的时代。总不能一盘盘录像带送到录像厅去放吧。 王大伦是个演员，要是本子好，又能帮朋友的忙，他并不排斥自己少收，甚至免费帮忙，但这不等于他没事陪着你玩，他同样希望自己的作品能搬上大银幕，象或者那样，即便不能在国内放映，也能送到海外跟观众见面。一个演员的价值就在于他的作品能够得到观众的认可。这拍个录像带算怎么回事？ “哎，我说你别急呀，听我慢慢跟你说……”朱纹连忙拦住他。 “有什么好说的，你这不是想自个玩嘛！”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太过激烈了，他重新坐下来了，看着一脸尴尬的朱纹道：“朱哥，不是我说你，你也在这圈里混过这么多年了，跟章明、张远他们都合作过，应该知道这里面的道道。就算是地下电影，那咱们争取争取，参加个电影节，放到海外去卖，这方面张远他们都有经验，请他们把把关，说不定不但收回投资还有得赚。你这用DV拍，那可就啥都没有了。” “唉！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个，我这也是没办法不是，要是真的用胶片，别说一般的三十五毫米，就算是十六毫米，咱也没这本钱呀！用DV拍，实在是迫不得已。” 朱纹先是叹了一番苦经，接着又道：“不过你也别急，我想过了，咱们先用DV拍出来，然后再去找投资，以后还能转胶，一样能在影院播放，一样能参加电影节。” 王大伦听着好像还有几分道理，但转念一想，不由又蛋疼道：“用DV拍这画面肯定不行，转胶后效果更差。难道你就不能在拍之前去找找投资？你不会一点关系都没有吧？实在不行找章明、张远他们牵牵线嘛！” “这个……这不是关系还没到那个份上嘛！”朱纹尴尬道。 王大伦一愣，继而明白过来，这种都是资源，章明和张远他们本身就是制片人兼导演，说难听点朱纹就是他们的竞争对手。更何况这种投资对于他们这种独立电影人来说就是一部电影能否拍出来的关键。张远的为什么筹备了五年，还不是因为没有投资。而且他们能够得到海外的资金援助，无非是他们已经证明过自己，朱纹拿什么来证明？就凭几本小说，几个剧本？也确实有他的难处。 “要不这样，你先把本子拿回去看看，再考虑考虑。我呢再想想办法，反正这戏得到冬天才能拍，这还有大半年的时间，我再努力努力，能用胶片拍，这当然是最好了。”朱纹看到他若有所思的样子，接着又道。 “行，那我先拿回去看看。”王大伦点点头，看看朱纹脸上尴尬苦涩的神情，心里有些不忍，想想又道：“要是本子真的好的话，我也帮你想想办法。” “那最好了，兄弟！”朱纹一听，顿时激动道：“本子，你放心，这点我绝对有信心。” “行了，那就这样吧，我先回去了。” “这么着急呀，晚上一起喝两杯呗！” “别介！朱哥，我昨天半夜才到家，都还没工夫陪女朋友吃顿饭呢。再说我这次回来只能待一个星期，十九号就得拍戏去。到时候要是有什么进展的话，咱们再电话联系吧。不过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要是本子不好，啥都免谈。” “没问题，绝对没问题！” ………… “哎，开演了，开演了。”范子怡端着一盆男朋友切好的水果，看看墙上的钟，赶紧打开电视机，在沙发上坐下来，招呼还在厨房洗碗的男朋友。 荣欣达公司出品的年初就在台.湾首播，据说好评连连。元旦的时候剧组还专门组织到台湾去做宣传，王大伦当时是有空，但先前联系的时候因为还吃不准第一阶段啥时候拍完，就推辞了。本来他在剧中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角色，荣欣达方面客气一下也就算了。 大陆方面因为要跟之前的错开，所以直到现在才开始陆续登陆各大电视台，今天是京城台首播。 “你看吧，我得先看看剧本。”王大伦从厨房出来，擦擦手，解下身上的围裙，从包里翻出的剧本。 “你真打算要拍呀？”范子怡皱着眉头道。 原本下午男朋友把剧本拿回来的时候，她还挺兴奋的。要知道她到现在为止还在为自己的第一部电影努力呢，要是能和男朋友一起演一部电影那就更完美了。可惜男朋友告诉她，女主角早就有主了，是编剧兼导演兼制片人的女朋友，她就很失望。再一听说，朱纹压根就没钱，不但片酬没保障，还说用什么DV拍，这还是电影吗？她就彻底死心了，反过来劝男朋友费那劲干嘛！ “先看看吧，要是实在不行，回头也好有个托词。”王大伦翻了翻剧本道。之前他都没翻开看过，不厚，也就几十张A4纸的样子。 “哦，那行吧！那你自己演的电视剧不看啦？”范子怡感觉一个看挺没劲的。 “剧本都背的出来，再说拍的时候都看过。哦，前面几集还没有我。”王大伦扬了扬手里剧本，笑着走进了卧室。 ………… 小梅，二十一岁，来自河.南，在京城做小姐已经三年。由于和男朋友闹矛盾，她一时想不开，只身来到北戴河准备自杀。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临近春节，北戴河银装素裹，游客稀少。小梅在一家非常安静的旅馆住了下来，去意彷徨。 一次意外事件使当地的警察邓某来到了小梅所住的旅馆。他注意上了小梅，发现了她的自杀倾向，也一眼认出她小姐的身份。他请小梅在海边的小餐馆吃海鲜，劝说她改变主意。但是小梅走开了。当天晚上，小梅来到另一家旅馆换了个名字登记入住。就在她换上婚纱准备吞下安眠药时，警察邓某又出现了。邓某继续劝说她别干傻事。小梅否认她的自杀企图，并请邓某离开她的房间。邓某忽生歹念，弓虽女干了小梅。 第二天早晨邓某开着借来的私家车车，带着小梅四处游览和吃海鲜。他还在想用他的方式使小梅打消自杀的念头。小梅抓住一个机会逃脱了。入夜以后，她怕邓某再次发现，没敢在旅馆入住，而是在一个通宵营业的录像厅里缩了一夜。天亮以后，她搭了一辆巴士去山海关，想到山海关去自杀。没想到邓某再次尾随而至。小梅忍无可忍，和邓某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其结果竟是邓某带着小梅在山海关吃了一顿海鲜，然后一起回北戴河。两个人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邓某又把小梅带到秦始皇求仙入海处去玩，希望她能学学古人，珍惜生命。两个人对对方的态度都在不断改变。邓某甚至萌生了帮助小梅改变生活的想法。仍然郁郁寡欢的小梅对邓某也有了一些信任。 但是这一切非常短暂。小梅失手开枪打死了邓某。杀了警察的小梅奇迹般地镇定下来，果断地伪造了现场，连夜逃回了北京，继续她的妓.女生涯。 “呼……” 起初王大伦也就是想随便翻翻，没想到一看就看进去了，也不知道看了多长时间，客厅里的电视机还在响着，大概是女朋友下午睡醒了，晚上睡不着了，又也许是不想打扰他看剧本。总之，他在没有干扰的情况下，一口气把这几十页的剧本读完。 压抑！这是他看完剧本后的真实心情，让他忍不住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剧本依旧沿袭着朱纹特有的锋利的叙事风格，有很多猝不及防的瞬间，透露着一股子钝刀割人的痛楚，是那种持久性的疼痛，它也许只是普通人生活中概率不高的一个切面，但这个故事还是让人很不舒服。 剧情的关键词始终包含着：警察、妓.女、诗人、自杀、欲望和海鲜。 剧本的前半部分：妓.女小梅想自杀，在冬天的北戴河，诗人抢了先。警察带着他的哲学走进小梅的房间，说喜欢吃海鲜的人性.欲旺盛并且热爱生命，然后按照自己的方式和小梅发生生命活力所嘉许的行为——他强行进入，短促地重复喊叫着：“你还想死吗？”他达到高潮，小梅则改变了行动的主题，她由寻找死转变为逃避另一个身体。 后半部分：在夜间的警察家，一个半呆半傻的妻子，一套和权力产生极大反差的简陋居室，警察在努力地干着小保姆。然后警察在开着漂亮的借来的私家车到处劝说小梅活下去的时候，还要反抗自己的那一份，后来他被自己的枪打死，小梅误碰了扳机。最后，小梅只剩下一件事可做——回到京城，做一个本分、安详的妓.女。 风格，依旧是朱纹所特有的强烈的风格，难怪他压根就没想着去送审，看着剧本得罪的可是很多有关部门，送审就是作死的节奏。 警察是好人还是坏人？他弓虽女干小梅，在家干小保姆，但他有个痴傻的妻子，似乎又让人同情；他的家极为简陋，至少他还清廉；他不停的劝说小梅，似乎又在挽救一条生命。 剧情中没有缠绵痛苦的感情冲突，也没有波澜壮阔的精神格斗，更没有道德立场和阶级属性，几乎可以说是十三不靠，却有一种直面并深入现实与心灵的精神品质，独立并强悍，不讨好不避讳，不自我感动也不试图感动、怜悯他人，像一台挖土机一样看准地方直接挖掘下去，入木三分又势不可挡。 警察这个角色无疑比崔明亮、小武更具有张力，更能直面人性，王大伦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加速，这样一个角色能放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