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刚解放那阵子,山里来了一个货郎,他一头挑着针头线脑一头挑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那个货郎就是老骡子,官名罗天成。货郎常常不收钱送村妇们一些针头线脑,让村妇们奶一奶他的孩子。渐渐地那孩子长大了,常见山路上货郎挑着担子在前边走,小孩子跳跳蹦蹦的跟在后头。有一次货郎走着走着不见了孩子,树林里不远处传来了孩子凄惨的哭声,货郎浑身的血一下子冲到脑门上,他大吼着冲进山林,跟野狼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斗。货郎从狼口里夺回了孩子,孩子的脖子被狼咬伤,差一点送了命。货郎坐在山坡上,惊魂未定。他一手捂着孩子的伤口一边在想;该给孩子找一个安全的地方。 陀沽村有一个寡妇,那寡妇就叫翠花。货郎把孩子寄养在翠花家里,一来二去跟翠花有点说不清。货郎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罗艺,翠花也有一个男孩叫狗仔,狗仔比罗艺大几岁。一开始两个孩子倒还能和得来,他们常跟村子里的小孩子在一起玩耍,有些小孩子欺负罗艺时狗仔还护着罗艺。有一天一群孩子正在玩耍,突然有一个孩子对着狗仔唱了起来: 石榴花、开的香, 你妈卖**我暖炕。 狗仔跟那个孩子打了起来,一群孩子跟着起哄: 狗仔他妈吆咦吆, 卖断村那么吆咦吆…… 狗仔哭喊着跑回家,硬叫他妈把罗艺那个小杂种赶走。翠花没有办法,只得把货郎叫来,哭着让货郎把他的孩子带走。 “以后呢”我听得上了心,由不得又问了一句。 “莫急么,听我慢慢说”鲁四跳下炕,取下酒葫芦喝了一口,然后递给我,我将酒葫芦揣在手里,忘了喝。 后来,天成被供销社招了工人,天成上山收山货时,罗艺就在供销社的院子里玩耍。天成常常半夜偷偷地送翠花一些东西,翠花也利用赶集的机会跟天成偷偷地约会。他们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过了十几年,两家的孩子都长大了。 “后来呢?” 翠花那个狗仔长大以后,嫌他妈跟天成在一起丢人,把他妈锁到屋子里不让出门。——这不,都几年了。 山风把门推开了,黑子悄无声息的走进来,伸着长长的舌头。鲁四一拍大腿,说:“瞎咧,忘了给狗喂食。”他跳下炕,给锅里倒了些水,一会儿就熬好了半锅玉米糊汤。 看着狗吃,我突然想起了一件大事。我问鲁四:“奇怪,我们到梁峁上以后,怎么没见到那啥?” “奥——那啥么,他回内蒙了。他妈临死时给那啥说他家的老屋子里埋着一件什么东西,那件东西是那啥的老毛子爸留下的。他妈叫那啥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件东西背回来,跟那啥的mama埋在一起。” 我低下头,不再问啥了。这几天我从鲁四那里知道了太多的关于山的神话,需要慢慢的消化。我回想着这些人物的命运,希望滤出一些关于人的真谛。 过几天我去了一趟拓子坪,领回了我的工资和口粮。总场的领导对我还算客气,留我吃了饭,给我特批了五斤麦面五斤小米。我背着口粮往回走,听到后边有人叫我:“那啥,等我一下。”我不用回头,便知道后边撵我的人就是那啥。那啥一路小跑着撵来,取下我身上的粮袋子背到他的肩上,说:那啥我替你背着。我笑了,说:我认得你,你叫那啥。那啥也笑了,说他也认识我,我叫齐局长。我说叫我老齐得了,早都不当局长了。 那啥撩开大步在前边走,我一路小跑跟着。小伙子个子很高,估计在一米八五以上,背微驼,,黄眼睛,黄头发,胡茬脸,一看就知道是个混血儿。 “回内蒙了?” 那啥回头看我一眼,没有正面回答我,反问我:“谁告诉你的。”不等我回答,那啥又说:“一定是鲁四叔给你说的。” 我在想,我不但知道你回内蒙了,而且还知道你回内蒙干啥去了。于是,我故意问他:“找到了” “找……啥?”那啥疑惑了,不知道我说的是啥。 “你爸埋在老家地下的东西。” “嗨——,我信我妈的话,信得完完的。回家挖了几天,把玛纳斯湖畔快挖完了,结果什么也没有挖出来。我坐在玛纳斯湖畔想呀想,想破了头,突然间想明白了:mama是思念玛纳斯湖畔的那片故土……我从玛纳斯湖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把玛纳斯湖畔的土包了一大包,带回来了。” 我没有见过那啥的mama,一定是一位伟大的母亲。蒙古民族的血统里有一种坚忍不拔和乐观向上的精神,我故乡的村子里就住着许多蒙古牧民。我从小就跟蒙古小孩子在一起玩耍,我知道蒙古人的性格。 “鲁四叔还给你说了些啥?”那啥害怕我听不明白,又补充了一句:“关于我的。” 我想起了黑子——那条不会叫唤的狗。试探着问:“你为什么要对黑子……”我把“下毒手”三个字咽了回去,初见面问人家这些事,有点不太合适。 “你说的是鲁四叔的那条狗吧。”那啥一点也不介意,向我娓娓道来,“我原来也有一条狗,跟黑子是亲兄弟,亲亲的亲兄弟。两条狗常在一起玩耍,出门狩猎也在一起。有一次俩兄弟共同咬死了一条麋鹿。麋鹿刚断气,兄弟俩就为了争功而咬了起来。你见过狗咬仗吗同类相残比异类相斗残酷得多。两条狗都使出了看家本领,相互间咬得遍体鳞伤,我为了阻止它们撕咬,拾了一根山柴将它们乱打。它们见我来了就跑,跑得远远的又咬。白天咬了还不解气,黑子晚上跑到我家又咬,我没有办法,就想了那个毒招。原以为过几天黑子就会好的,没想到叫黑子落了个终身残疾……我得罪了山神,山神狠狠地惩罚了我,带走了我的mama。”那啥的眼皮耷拉下来了,眼角滚出了泪珠。 午后的太阳像个巫婆,热辣辣地贴在人的身上,使人感觉浑身没有一点力量。那啥背着沉重的行李加上我的面袋子,少说也有百十斤重量。他好像感觉不来什么,大步流星地走着。我有点跟不上了,便提议歇一会儿再走。 那啥一靠着大树坐下,便呼呼的睡了过去。我睡不着,想起了狗与狗的争斗。看惯了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想不到动物界也有这种现象。……人靠思维支配行动,动物呢动物靠什么支配行为? 眼看着太阳西斜,大树拉长了身影,那啥仍然沉睡不醒。我不忍心叫他,他累了,走了太多的路。看着那啥我想起了我正读初中的儿子,十六岁的孩子居然跟一个小姑娘谈起了“恋爱”,妻骂儿子“厚颜无耻”。儿子竟然语出惊人,他说厚颜和无耻原是一对孪生兄弟,兄弟俩同在菩提祖师门下学艺,一个学得七十二般变化,一个学得三十六门手艺……。狂热的政治斗争熄灭了年轻人的理想之火,使他们变得玩世不恭和放荡不羁,——我为儿子们感到忧心。 眼看着太阳西沉,山的阴影笼罩了我们,我不得不叫醒那啥。那啥揉了揉眼睛坐起来,知道自己睡过了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怎不早点叫醒我?我说,我见你累了,想叫你多睡一会儿。 我们继续赶路。夜幕降临了,星星眨着贼亮的眼睛,山长高了。有流星顺着山坡滚下,落到山川变成了粼粼鬼火,蓝蓝的火苗顺着川道向前延伸,山的精灵在暗夜里保护着我们。 突然,黑子不知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亲昵地拽着那啥的裤腿。鲁四的声音从黑暗中传过来了:“老齐,我以为你叫狼吃了,赶来给你收尸来了,没想到你还活着”。 我和鲁四混熟了,也就幽了一默。我说,狼不吃走资派,狼嫌走资派没有油水。 鲁四和我热烈地说着,却无视那啥的存在,不理那啥,把个那啥凉在一边。 “鲁四叔,”那啥脸上讪讪的,叫了鲁四一句。 “莫叫我,我给你当不起叔!”这个倔老头,忽风忽雨,刚才还满脸阳光,转瞬间阴云密佈。 “鲁四叔,你听我解释。”那啥急于想辩明什么。 “啥都莫说!” 我纳闷了。这倔老头在背地里夸赞着那啥,见了面却怒气冲冲。又怎么啦?不大功夫回到窑里,鲁四已经将饭做好,还特意炒了两个菜,一碟木耳炖野猪rou,一碟獾rou炖蘑菇。这种待遇我以前还没有享受过。该不是沾了那啥的光鲁四怎么知道那啥今天回来是能掐会算还是心有灵犀? 算了吧,想那么多干啥,吃饭,肚子正饿得慌慌。鲁四拧开酒葫芦盖子,自己先灌了两口,不让我,狠狠地往那啥面前一墩,那啥讪笑着,拿起酒葫芦一下子喝下去一半。鲁四突然掏出一沓子钱往那啥面前一甩,命令那啥:“你今夜把这钱拿上咱俩还是叔侄,要不拿钱你这阵子就走!”
那啥给鲁四跪下了,流着泪说:“叔吔,侄儿把你的钱收下,侄儿一生一世不敢忘你。” ——原来,那啥他妈死后,那啥买不起棺材,村里人七凑八凑,给那啥他妈凑足了棺材钱。鲁四知道后,一下子就拿出来五十块钱。那啥埋了他妈以后,为了给村里人还钱,深更半夜一个人到山林里拾干柴挑到集市上去卖,半年后还清了所有的欠债。那啥知道鲁四的脾气,到内蒙前把钱交给老骡子,让老骡子把钱还给鲁四,老骡子不明内情,给鲁四还钱时挨了鲁四一顿臭骂。 鲁四脸上的阴云散去了,骂那啥:“快起来!七尺男儿尿点子蛮多,还动不动给人下跪,没出息。” 那啥一下子跳起来,抱住鲁四响响的亲了一口,张口叫道:“干大!”。 鲁四脸上的疑云一扫即过,他调侃着说:“这真是有钱时叫大哩,没钱时叫——”那个脏字鲁四没有说得出口。 “叫啥哩?干大,你说,你说呀!” 这回,轮上我说话了,我说,鲁四你就收下那啥这个干儿子吧。 鲁四一双小眼睛眯成一条缝:“你看合适吗”? “我看满行。”…… 我想mama,想得心尖尖痛。我得无论如何回一趟县上,看望我病中的mama。我把我的想法给鲁四说了,鲁四一拍大腿,埋怨我:“咋不早说?” 走在黑樾樾的山间小路上,厚厚的树叶摩擦着脚背,身后老像有人跟着。我知道这是夜行者的心理在做怪,为了给自己壮胆,唱起了一首绿林好汉歌: 青山绿水响叮当, 儿在外边想家乡 多时能见妻的面 提起老母好悲伤。…… 翻过一道驴尾巴梁,山被我甩到了身后,眼前一马平川。我坐下来歇歇,再走四十里平路,就能见到我的mama。突然,黑子嘴里叼着一包东西,放在我的脚下,又头也不回的朝山里跑去,我朝山的方向望去,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原来是鲁四,这个老滑头,他跟了我一路。 我把那包东西解开,看见了一只野鸡,一条野猪后臀,一包干木耳,一包干蘑菇。心里潮上来一股粘糊糊的东西,眼睛便模糊了…… 阳光明媚的早晨,我推开家门,看见mama好端端的坐在床上,我叫了一声“mama!”便扑了过去,mama伸手抚着我的头,喜悦把脸上的皱褶抺平。我罩在mama慈爱的光环里,洗刷了一夜奔波的疲惫。原来,我走的第二天mama就出了院,医生说mama积劳成疾,无甚大恙,回家休息几天就好。mama回来了,整个屋子因mama而增辉。儿子和妻子都在,一家人难得在一起团聚。吃饭时儿子告诉我,说他马上就要上山下乡,跟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我勉励儿子,好好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妈问我,你不是住在山上么,你走时把思谋带上,父子俩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我知道mama把“上山下乡”理解错了,但是无法给mama解释清楚,我故意逗mama开心,我说,要走咱们全家都走。mama高兴了,说她马上收拾东西,咱们明天就走,这城里她住够了。 那天晚上我们全家看了一场电影,演的是《红灯记》,mama看得非常高兴,她还跟孙子开玩笑,说让李铁梅给思谋做“孙子媳妇”晚上睡下妻子忧心仲仲地告诉我:mama得的是肝癌,医生说最多只有三个月生命。 我不敢相信没有mama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我牙咬着被角,尽量不使自己哭出声。 我的脸上挂着挤出来的笑,我想尽千方百计逗mama开心。妻子和儿子不在的时候,我背起mama满屋子转圈。mama脸贴着我的脖子,咯咯地笑出了声。 我不能在家里久住,几天后我打算回到山里。我爬在mama的耳朵上悄悄地告诉mama:过几天我把山里的地方收拾好了以后就来接mama,mama笑得很开心。……我背着背包走了好长一段路后仍然能感觉到mama那慈祥的眼睛,我没有回头,我的眼眶里储满了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