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比器
回到山门,罗灵灵对在矿洞里发生的事情闭口不提,也没找过石退。石退自然乐得清闲。 一个月后,石退倒也被众望所归的赶出了集体寝院,搬家到千寻崖麦田旁的小茅屋里常住去了。这源于两件臭名昭著的事端。 一是“袜子风波”:石退常年的边陲生涯,往往席地而睡,茹毛饮血,确实在个人卫生方面不甚讲究,惹起众怒的根源就是因为他的袜子。石退从来懒得洗袜子,一双袜子穿得时间实在是够长,都透出nongnong的酸味。每当石退脱袜睡觉,同室所有人都觉得有股膻气在鼻子尖端打转。当抗议的人足够多时,石退便脱下旧袜子,将其压在被褥下面,然后拿一双新袜子穿上。当新袜子穿成旧袜子,便又压到被褥下,再穿一双新的。周而复始,当实在没有新袜子了,他便掀开床单,把压在下面的所有旧袜子,一只只拿出来用鼻子闻闻,选一双不太臭的穿上,其余的继续放回去压着。久而久之,石退那被褥一揭开,味道连苍蝇都能熏一跟头。某日,器宗新弟子班的导师余进,来寝院检查,恰巧碰见石退正陶醉的在嗅选自己的旧袜子,于是不禁怒吼,惊得石退手一扬,两只袜子破空飞出,一只居然踏踏实实、牢牢固固的贴在了墙上,宛如一只被打扁了的壁虎;而另一只则稳稳当当的降落桌面,刚硬得竟能骄傲直立,仿佛再向导师示威。这场风波过后,充分证明了石退的袜子已经达到多么好的黏合度和坚硬度了。 二是“西瓜事件”:此子有晚上梦游的习惯。平时起来溜达两圈也就算了,可某日半夜,不知道是吃多了,还是吃少了,大家还在深睡,他竟突然坐起,闭眼下床,走到桌边,摸索到一把菜刀,然后走向一名熟睡的道友床前,用力拍拍其头,然后道:“没熟!”,又走向另一个,拍拍,又道:“还没熟。”,,,,,,一路把同室寝友全数惊醒,瞪着他不知所谓。此时,石退走到最后一个未醒的道友床前,拍头后欣然微笑曰:“熟了!”,随后手起刀落,便往这个熟了的脑袋上斩去。惊恐万状的道友们这才如梦初醒,争先恐后的爬下床来,拉手的拉手,扯腿的扯腿,抱腰的抱腰,把梦游的石退放倒在地。将其摇醒后,他只是傻傻一乐,道“呵呵,我梦见在切西瓜呢!” 这两桩糗事已经成了整个巨象山门广为传颂的笑事,他也被从上自下一致通过,允许搬出寝院,到千寻崖麦田旁独居。其实,“袜子风波”还是石退无意为之,但“西瓜事件”纯粹是他精心安排的。大众寝院过于嘈杂,不利于他晚上的冥想和修行,很早以前他就明白孤独是保护自己最有效的武器。留给他的时间已不多,他要充分利用夜晚做一些该做的事情,个人独居则方便了很多。白天他就猫在藏书阁里找书查典,巨象山藏书天下第一,他用极快的速度翻阅着,希望里面有关于远古的那个答案和克制自己体内魂气的方法;一入黑,他就草屋里养气养力,努力压制体内混浊不堪、乱突乱撞的混元之气。 这天中午,日头正暖,罗灵灵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茅屋外山崖的转角处遛了过来。她一眼就望见石退正躺在茅屋外的那块青石上闭眼午睡。只见他一只手肘支着面颊,另一只手则放到大腿外侧像是跟随着什么节奏不停的弹动着,近前一瞧,那根不停弹出的食指却是准确无误的把飞近的苍蝇、蚊子从半空狙击下来。 “大西瓜!”灵灵咯咯的笑着招呼,随着“西瓜事件”之后,石退这个新外号在巨象山不胫而飞,人人皆知。一道淡蓝闪过,一只大獒也从其身后蹿了出来,迅捷的冲到石退的面前,未等他开眼,就热情的伸出舌头为他洗开脸来。 “得,得,得,,,,”石退一边推开海蓝兽,一边半眯着眼睛扫着罗灵灵:“我说小祖宗,你又要干嘛,我欠你的钱可是用玄铁还清了的!” “谁说找你还钱来的,那点钱我就没稀罕过。我来是叫你帮我照看下罗布丝几天,我有新的任务,要下山。“灵灵挽了挽头发,大声的宣布道。作为高级弟子,他们主要是以外出任务作为修行的基本。 石退摩挲着罗布丝的脑袋,眼白一翻,也不客气:“有啥好处!” “瞧你那财迷样!”灵灵嘴角撇了撇,“马上就是年度的比器大赛了,看你平时这笨手笨脚的样,也过不了关,你帮我带罗布丝,我到时候送你一样东西,助你不至于输的很难看!” “比器大赛,是什么?”石退睁开眼,不解的问。 “我的天,你来器宗好歹有快一年了,说,究竟多少天没去课堂了,这都不知道?”灵灵大眼圆睁,“比器,就是器宗的年度考核,每一个器宗弟子都必须完成一件器具成品作为本年度的作品交纳上去,由宗主带领器宗尊者公开展示评分,第一名则由林宗主——我师父亲自送出的奖励,分高分低则决定今年新弟子中你的排名等级。” 这还确实是石退第一次听说,他愣了愣,问道:“若不交呢?” “卷起铺盖走人!”灵灵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询问,没好气的答道,“好了,不和你闲聊了,罗布丝我就放你这了,送你的东西我也干脆先给你吧。”说完,丢给石退一个黄色的包裹,然后朝远处招招手,两个英俊少年飘然而至,像她这样绝美的女孩子,自然身边不乏追求跟随者,“好了,我有人等,先走了,你好好准备比器大会吧!”话音袅袅,三人已经消失不见。 待灵灵走远,石退一骨碌的爬将起来,在怀里东掏西摸,总算找到一张皱巴巴的破纸,这是第一天入器宗就发下的学习、考核安排,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石退彻底呆住了:“什么,比器,三天后!” 此后的两天石退都在茅屋里度过的,灵灵所给他的布囊里,正是他们去莫利亚矿坑寻得的玄铁矿提炼出来的高纯度玄铁,这确实是块价值连城的宝贝,但没打造成器,始终还是顽铁一块。石退搬来风箱、熔炉、铁毡、锻锤,便开始在屋里瞎折腾起来。 但仅仅是起炉生火就耗掉石退整整一天的时间,书上记载的锻造、淬火等各种技法,他都看过,而且过目未忘,无奈真正一动手,cao作应用,就手忙脚乱、毫无章法,充分证实了“纸上得来终是浅”的道理。两天的鼓捣,石退的脸皮已经被烟火改造得如同一块玄铁,而他手中的那块玄铁,依旧还是玄铁,没有长一点方一点圆一点。 石退沮丧的推开门,已经月明星稀,深夜沉沉。罗布丝远远看见他,便奔了过来,静静的躺到他身边,和他一起凝望夜空。石退叹了口气,盘膝坐下,一手在海蓝兽的颈毛间摩挲,一手托起那块玄铁,陷入了沉思。 若是比法力、论武功,石退倒是不惧任何考验,但这种手上活路,他确实少了根弦。他十指僵化膨胀得如同熊掌,笨拙无比。这次如果交不出合适的器具,他的巨象山修行难道就此打住了么? 石退仰望头顶的这片星空,这和他少年时在“死亡深坑”里仰望的星空是一样的。那是一个高十五丈、直径八丈的深坑,四壁滑不留手,偶尔还能看到几片带着血丝的齿甲深嵌在壁上,脚下腐朽的尸骸足有一尺厚,随便迈步,就能听到嘎吱嘎吱的声音,那是骨头在呻/吟。他在这样的坑里呆了整整一年。每过两星期,便会有人从坑上投食一次,以保存他生命,但投食的都是活物,需要自己猎杀剥皮。第一次是一只山鸡,第二次是一只公羊,第三次是一只猞猁,第四次是只土狼,,,,,中间石退还吃过花豹、野猪、老虎,记不清楚,只记得最后一次他们居然投下的是一名美丽的少女。经过孤独和饥饿的双重锤炼,出了死亡深坑的他从此无所畏惧。 这片星空,也和他十八岁那年,被仇家追杀,慌不择路滚下山崖,醒来后睁眼看到的一样。那是条不知名的山涧,他的双腿被折断,爬了整整三天,靠生嚼烂泥里的蚯蚓山蟹才得以活命。山涧的深处有一座荒废的木屋,他满心欢喜的爬进去想找到一点吃的,却只看到石床上孤零零的躺着一具枯萎的男人尸骨,满墙除了不知名的古籍,竟然再没有任何东西。他失望的抽出一本书,全是歪曲变形的符号,奇怪的是这些从未学过,甚至从未见过的符文,他居然全部认识,在茫茫的脑海里,印藏着一段记忆被唤醒,让他如梦如痴,仿佛有着另一段不同的人生,让他在那一刻不知道以后该走向未来,还是去寻求前世。 想到此处,石退的脑中忽然涌入一阵莫名的感觉,让他格外清明,那座野涧废屋里所有书籍上的记载和这一年他在巨象山藏书阁看到的某些古书章节居然串联起来,变成一段段完整的经文符号在他眼前飘过,激荡起体内压制的混元之气。石退猛的起身,大喝一声,吐出胸中的一口浊气,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了许多。他冥想了下,忽然拍了拍旁边海蓝兽的大头,吩咐道:“罗布丝,我要骨头!”罗布丝歪着脑袋一愣,石退重复了一句“骨头”,这只大獒就好像听懂了般,转头跑了开去。 等到石退回到茅屋,整理好锻造工具,清理完炉子,罗布丝居然用头顶开门,不知从哪里拖来了一具残缺的兽骨,好像是一头牛的。“聪明!”石退拍着大獒的脑袋夸赞道,罗布丝则开心的吐着舌头趴到了旁边。石退点点头道:“看我的了!”只见他蹲在地上,轻轻运力,把牛骨一根根掰断,丢到炉灶里。然后他默念心诀,手上结印,一摊左手,一团火焰已被托在手中,火光晃动,石退将手一挥,火球便射进炉中,那堆牛骨竟熊熊燃烧起来。与此同时,石退用右手抓住风箱,开始不紧不慢的拉动,蕴含他元气的火焰越发蓬勃/起来。见火势猛烈,石退伸手拿起铁钳,轻轻夹住玄铁,慢慢的放到了火焰之中。 随着风箱越拉越快,石退也加速了手上元气对火焰的喷泻,玄铁也慢慢起了变化,由黑变红,再由红转青,最后竟慢慢有了纯白之色,从里到外都透露出一股精光。当这些光芒开始耀眼四射时,石退把铁钳从炉火中移出,将玄铁置于铁砧之上,迅速抄起大锤开始锻打。只见他慢慢的阖上眼,有一搭没一搭的将铁锤高高举起,又漫不经心的落下,铁锤在空中划着七弯八拐的曲线,每次都像要落砸他处,但最后却都准确归宿到那块玄铁,飞溅出绚烂的火星,一个个大的火星四溅飞射,碰到四壁就破碎成更多的小火星,茅草屋的某些地方当即就腾腾的燃烧起来。罗布丝也已惊起,着急的吠叫团转,而石退却依旧浑然不觉,火焰里一个癫狂的影子举锤挥舞着,零乱的咣咣声不绝于耳,像是某种原始的歌舞或仪式,神秘而张扬。
“快救火!”三条人影飞驰而来,为首的正是高挑秀美的罗灵灵,他们刚好完成任务回归山门,过来接海蓝兽,却远远看到了茅屋的火光,鲜血般的焰色舔食着灰暗的天空,妖异危险。 三人奔到近前,一个紫衫小伙子当先迈出,双手变幻结决,轻叱一声“玄冰诀”,四周温度瞬间降低,一团冰晶在他手上迅速膨胀飞升。 还未等这个紫衫小伙出招救火,只听得“轰”的一声,整个茅屋竟然爆裂开来,蓝影闪动,罗布丝及时的纵身蹿出,对着燃烧的茅屋汪汪不已。众人皆是脸色大变。 转瞬间,茅屋已经燃烧殆尽,崩塌垮掉。但见熊熊的残火中,一个人影慢慢走出,周身散发出暗黑的光芒,火焰一接近这黑色光芒,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走到空地上,仰望苍天,手上执一通红的铁器。半响,他突然一只手掌切过那只执有铁器手的手腕,鲜血涔涔而出。他垂下手臂,任由鲜血沿着手腕、手掌、手指,蜿蜒而下,淋在那铁器之上,发出“咝咝”的声音,一团血色雾气随之扩散开来,朦胧灵动的元气也袅袅而起。 赶来的三位年轻人目睹着一幕,不禁目瞪口呆。等所有气息散尽,天地又重归宁静,一个黑如焦炭的人,转过身来冲他们咧嘴一笑,只有牙齿和眼白是白的,正是石退。此子手中还握着一根头粗脚细的棒子,就像一把普通农舍常见的舂蒜的槌子,丑陋不堪。 器宗一年一度的盛典“比器大会”如约举行,除了器宗的弟子外,甚至体宗、术宗都有不少弟子前来观摩,更有非山门的嘉宾光临现场,有好的器具当场就拍板采买了。林谷轩领着器宗的尊者和大行者们,游走在学堂内,品鉴着新旧弟子们的作品,有镶满珠宝的金瓶,有削铁如泥的长刀,有一到正午被阳光直射就会唱歌的铁鸟,有能自动栽种庄稼打理花木的木人,,,,,质者雄浑古朴,精者华美绮丽,一排排看去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看着这期比器大会总体水平较往年提升不少,林谷轩也频频点头,老怀弥畅,他捻着胡须对来参观的嘉宾评述道:“器为五等,我们巨象山门器宗能称之为器的,必然是要超越普通手工品的物件,有附加属性,或辟邪、或施法、或御敌,,,,,最低等的是称之为宝器,优质原料辅以珍贵珠宝,就可以制出,它品质的高低决定因素在于用的什么材料;” “其次便称之为法器,除了用料考究,还必须通晓制器的属性,贯以某项法咒;” “再次就是灵器,非得有制器天赋的铸造师,不依常规,传统,推陈出新,呕心沥血,将死气沉沉的器具,造成流动着灵性,具有一定神智的活物,有的制器师,终其一生,才能制得这么一件,在乾土更是价值连城,拥有一件灵器甚至就等于多了几条命;” “还有当然就是魂器了,目前整个乾土大家听过见过的魂器不过一手之数,最出名的当然是我们巨象山的镇山之宝“巨缺”剑,此外还有木兰花谷的“春树”剑,魂器需要铸器师用毕生功力、反复锤磨,甚至以自己的血rou饲器,将其精魄的某一部分注入器具之中,器有思想,器有归属,器有精血,一旦器成,便震古烁今、盖世无敌。” “最后一类,则只存在于传说之中,某些古书中有些许记载,称之为神器,顾名思义,此器则非凡人所有了,当世更无人见过,据说乃混沌祖师当年镇魔时,将四根顶天立地的柱子,化成了四件兵器,名为震气戈、烽火锤、昆仑剑、日月弓,当然这仅仅是传说而已,,,,,” 正当大家听得唏嘘不已,林谷轩却忽然住口了,目光停留在展台角落一个半倚的铁棒前,竟然连双掌也微微颤抖起来。 各位传业带徒的导师立时紧张起来,转头望去,均又惊又怒,堂堂巨象山的比器大会,居然出了这么一件粗拙难看、滥竽充数之作,更可恨的是铁棒下还压有一张小纸条,上书八个大字“重器无锋,大巧不工”,真是孰不可忍! 林谷轩总算缓了口气,慢慢转身,扫视着诸位器宗的导师,一个字一个字的问道:“这是谁做的!” 余进脸色发白,连忙抢步而出,躬身行礼:“报告宗主,请恕弟子教导无方,这,这,是那该死的新弟子,石退,交上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