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黑白间
三天后,翘首以盼的罗灵灵等人才等到石退归来的身影,本来还想埋怨他几句,但看到他蹒跚的步子,苍白的面色,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收拾停当,几人就踏上了返回巨象山的归程。 一路无话,各自都在养伤,那几个小年青情况愈来愈好,倒是石退,反而像是更严重了,经常内息不稳,面色难看,常常走一段,就不得不休息一会。 走走停停,总算回到了巨象山,当几人一迈进山门,顿时引起一阵sao动。有几个守门弟子更是远远望见,就转头往里院禀报去了,边跑还边喊:“回来了!回来了!” 叶浩、苏仰山等几个年轻人相视一笑,面有得色。作为各自宗派弟子辈中的佼佼者,重点培养对象,他们不但受到同辈的关注,甚至师尊都相当重视,离去多日,想必引起了师门的不少担忧。 但随着一路围观的门人越来越多,他们渐渐发现有些不对劲,因为几乎所有人都对着他们中的一人——石退,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仿佛再议论一只怪物般。 此时,忽然银光一现,一人凌空踏剑而来,却是器宗林谷轩的大弟子,器宗尊者,江波。此人在器宗的实力仅此于林宗主,一手驭剑奇术,更是神乎其神。他在剑上双手交叉,环抱胸前,上下打量了下面色极差的石退,一招手,道:“器宗初级弟子——石退,上剑,宗主在黑白间等你!”话一落定,脚下的剑竟凭空长出三尺! 石退一愣,倒也没有多问,一纵身就跳上了飞剑。 望着踏剑而去的江波、石退,叶浩等再也按捺不住,抓过旁边一名弟子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弟子耸着肩道:“哎哟,你们出去这么久,还不知道?那个叫石退的闯了祸了。比器大会上交了根烂棍子,还留个纸条什么“重器无锋,大巧不工”,当着这么多嘉宾,出了这个丑事,把器宗林老宗主气得,当即退会离场,搞得这次比器大会的所有名次到现在都没公布。林宗主,这几天一直闭关在黑白间里,就只吩咐了一句话,石退回来,马上就带回来见他。” 这几个年轻人面面相觑,暗道,槽糕了。 巨象山的每一座雕像,每一个窗棂,每一个屋檐,据说都有林谷轩参与监督设计,巨象山的建筑格局,无论是主从、疏密、虚实、纵横、高低、简繁、聚散、开合、大小、长短、方圆、曲直、起伏、动静、正反、伸曲,,,,,都恰到好处,匠心独具,处处凝结着林谷轩的心血。 而林谷轩自己的居处,却朴实无华,命为黑白间。一座长长方方的砖木屋子,从中分为两半,一半黑一半白,而黑白分界的中轴线下方开着一大门,门色也是半黑半白,只是和屋子主体的左右分色恰好相反。 近前一看,更为吃惊,屋子黑色部分,乃巨象山上最巨大最沉重的玄英石一块一块垒造而成,这些石头小的有上千斤,重的甚至可能能上万斤;而白色部分则是沉龙江里最晶莹最小巧的鹅卵石一粒粒堆砌而成,沉龙江在畅风谷的起源,蜿蜒盘过赫仑草原,后经暗黑之域流入什那海的,是乾土最长的河流。要想寻得这么多的小白石,非数十载之功能办到的。这屋子,显然非普通人力可以搭建的。小小一间屋,竟含着质朴之美、阴阳之合、宏伟之壮、大小之变等诸多建筑智慧。 江波行至黑白间门前五米处,停步,躬身揖首道:“宗主,弟子江波奉命把才入门的初级弟子石退给带来了。” 屋内林谷轩的声音缓缓传来:“行了,你回去吧让他自己进来。” 江波道了声“是”,退后几步,冲着房门一指。石退轻道一声:“有劳师兄了。”然后推门而入。 眼前乍然一亮,粉色的花、红色的花、橙色的花、金色的花、紫色的花,大的小的,一团团一簇簇,涌入面前。空气里洋溢着新鲜的雨水气息,香雾氤氲、枝繁叶茂、鸟鸣啾啾、水声淙淙,这哪是人庐,简直就是仙境。 “石退,过来坐!”林谷轩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偶尔伴随着琴音的叮咚声。 石退分花拂叶,循声行去,看到一游动着五彩斑斓锦鲤的水池,池内芝荷亭立、美菱飘香。一座凉亭,半桥相连,亭内一案一椅一琴,案上一套古朴的茶具,旁边居然放着石退打造的那把铁槌。林谷轩正一手捧着茶杯喝茶,一手轻点古琴,未有曲调,先有闲情。 石退在案前坐下,专心看着宗主漱杯、煮水、沏茶,也不贸然出声打扰。良久,林谷轩才将一小杯半满的茶推至石退面前,开口道:“来,品品。” 石退恭敬的举杯称“是”,然后一饮而尽,来自荒原的他显然不懂何为茶道,只图个解渴罢了。 林谷轩微微一笑,再将石退面前的茶碗斟满,道:“不急,慢慢喝。” 石退又答了声是,端起碗来,总算喝慢了点。 林谷轩逸一边看,一边微微点头,露出赞许之色,道:“茶道,亦是很精细的一门活路,茶叶、茶具、水质、火候,更有高者还讲天时、地利、人和。就单拿茶水一项来说,山水为上、江水为中、井水为下。山水也不是完全都是好水,要以初出树根,或者浸渗于石上者为上等,瀑布的水或者淤积的死水就不可用了。凡事一点一滴做到极致,这一片叶子才能发挥到香的极致,很多东西,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在比如说地利,喝茶之景,老朽认为可和赏梅十宜共通:淡云、晓日、薄寒、微雪、孤鹤、清溪、竹边、苍崖、林间吹笛、石秤下棋。若地利不对,就好比端了碗香喷喷的锦绣之食,却蹲在厕所里吃,岂不是浪费之极。” 石退只听,并不答话,但此时手中这杯茶好像也能品出一丝香味了。 林谷轩继续道:“其实万法自然、大道从容,一小炉火即可洞察其境界,一举手一投足便可窥视其修为,参悟有多门,路路总一统;术业有专攻,行行出至尊。烹一壶好茶和造一件好器,其实并无多大差别,世间很多事也是如此,只是表象不同,但其中之道,百川归海、殊途同归,需要对天、地、人的深刻感悟,和对世间所有苍生的透彻理解。” 石退昂了昂下巴,若有所思。 林谷轩紧盯着石退道:“一年前的选宗大会,你双手开柱,震惊山门,吾等皆以为你是不世奇才,术宗、体宗更是欲把你招至门下,但你却选择了器宗。但就你进山门的表现来看,很令我们大失所望,就你的制器水准、学习进度,无疑是这批弟子中最痴愚的一个,一度让各位尊者导师,甚至是我,都认为你选错了宗派。一个元气、内力双双达到九级的入门弟子,最后进入了器宗,真是暴殄天物了。” 石退眉头皱起,琢磨难道林谷轩这次真要将他逐出器宗么? 林谷轩一指茶案上那把黑黝黝的铁锤,问道:“这是你锻造的吧?” 石退无奈,只有答是。 林谷轩叹了口气,话锋一转:“但直到我看到此物,才明白我才是最最痴愚之人,有目无珠,面对同一个人,我居然看走眼两次。” 石退不禁一愣,抬起眼来。 “好一个“大巧不工、大智若愚”,不足盈尺,不拘外象,却含有思飘风云、灵惊鬼神的大千气象!这是一件我做梦都想造的“魂”器啊!”林谷轩忽然声音变得激动起来。 石退挠挠头,很是不解。 林谷轩观察了他一会,发现石退并不似作伪,又深深叹了口气,一抬手,面前斑斓透明的鱼池竟然翻滚起来,锦鲤四散而避,水波开处,从中浮起一把古色古香的巨剑,直飞到石退面前,此剑只有半截,居然是把断剑! 林谷轩在旁道:“你仔细看看这把剑!” 石退凝神观去,目光一下被吸引,再也无法移开。此剑剑刃光可鉴人,剑身镌刻着古朴的暗纹,剑柄略略弯曲,尾部镶嵌着一颗价值连城的黑晶钻石。石退越看越入神,这把古剑在眼前好像慢慢的变大变长,遮住了林谷轩,遮住了黑白间,遮住了整个世界,穿过那一道道奇怪的符文,石退忽然置身到一个血与火的天地里。 过了很久,石退这才猛一抬头,好似睡醒般艰难的吐出两个字:“巨缺!” 林谷轩眼中也透射出异样的光彩:“不错,正是”巨缺“剑,巨象山的镇山之器!你既然一口能喊出它的名字,那你告诉我,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石退垂下了眼,思虑了一会,声有哀意,道:“痛苦!” 林谷轩的神色格外凝重起来,酒糟鼻子平添了一番亮红:“不错,不错,正是”痛苦“,怎么会不痛苦呢?你知道这柄”巨缺“剑的来历么?” 石退摇摇头,世人只知道”巨缺“是巨象山门主黄润的配剑,当年纪元大战,他凭此剑立斩十五魔将,从此奠定了巨象山在乾土白道第一门的基础。 林谷轩苦笑着摇摇头:”其实当年巨象山,除了黄润门主,还有他的弟弟,黄山大师,也是我的恩师,黄润门主开创的主要是气宗和体宗,而黄山大师则是我们器宗的始作俑者。这把“巨缺”神剑就出自黄山之手。当年,乾土白城和九幽魔界开战,整个大陆硝烟四起,民不聊生。人王格雷泰亲临巨象山,赐紫金二两、玄铁四十斤,委托当时大陆铸剑第一人的黄山师傅,打造一把驱魔神剑,以安天下,但时间只给了半年。黄山大师临危受命,终其毕生所学,开始起炉铸剑。 经过二十一天,在熊熊的烈焰里一柄长剑慢慢成型,黄山师傅将其取出,放入巨象山山巅那万年积雪融化而成的无垢水去冷凝淬火,不想,片刻,即炸成了碎片。 黄山大师经过一番冥思苦想,将所有碎片收起,又请求其弟黄润从无月森林抓捕了一只活的青冥白虎,再经过四十九天的锤炼后,黄山将一柄缭绕着炽热青焰的的剑从炉中取出,刺进白虎的胸腔,以兽王之血来祭奠冷却,不料,这次,长剑虽未炸裂,但也依旧断成了几截。 眼见工期越来越近,和魔界的战事也越来越紧,人王格雷泰的白城部队如秋风里的落叶,逐渐凋零,节节溃败,留给我师父的时间也不多了。师父殚精竭虑,闭关七日,总算悟得一法,呕血出关,就开了炉,他在炉前不眠不休,挥锤不止,又经过整整九九八十一天的苦熬火炼,长剑总算出炉,这时的黄山大师已形容枯槁、人若骷髅、两眼出血,他唤来他最心爱的女儿,也是唯一的女儿,女儿多日未见父亲,开开心心、蹦蹦跳跳的就跑了过来,我在旁边帮炉,至今那幕历历眼前,黄山大师鼓着眼睛、咬着牙齿,将煅烧得炽热发白的玄铁剑狠狠刺进迎面而来的女儿心脏!可怜这个一出生就失去了娘,这个刚刚才满十岁的孩子,她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自己心爱的父亲,一脸的痛苦和不信,然后就这么倒下。黄山大师奋力拔剑,但剑依旧断成两截!一时间风雨交作、天地无色,伤心绝望的黄山大师彻底陷入了癫狂,他一会哭,一会笑,我想上去搀他一把,他一掌就把我推倒在地,然后怀抱断剑,纵身跳下了舍身崖! 数日后,得知消息的黄润门主,和门下所有弟子,下山搜寻,在一堆残骨血rou中找到了这把断剑,将它送至人王帐下。当时人王格雷泰见剑大怒,怒斥门主,说这把剑完全等同废铁,黄润宗主也不辩解,持剑而出,杀入魔军阵营,当夜直斩了十五名魔将,然后回归巨象山。从此巨象山声名大振,而纪元之战的胜利天平就此开始向白城倾斜。 此剑因只有半剑,故名为”巨缺“,一把剑,两条命,你说它痛苦不痛苦!”林谷轩回忆起往事,眼内泛起了泪光。 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林谷轩才继续道:“人间铸器,最大成者,就是魂器,聚集人之气血、精魂、感悟,往往器成而命陨。这种器非一般人能驾驭,巨象山能使用巨缺剑的也不过黄润门主和他女儿黄庄彦代门主两人而已,连我都不能使用巨缺剑,因为只有他们俩与黄山大师血脉相通,精魂相似。而我,终其一生,也未见得能铸成一件魂器。“
说到此处,林谷轩眼里像伸出了两把钩子,直直的钩住石退:”而你,不但轻而易举就能感受到巨缺魂器里的魂意,那深邃的痛苦,甚至你,还铸出了一件魂器!那么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是谁了吧?“ 这句话如五雷轰顶,把石退也打得一惊,难道他那把槌子,竟然是把魂器。他略定了定,一脸坦然道:”弟子着实不知,我这把破烂货,难道也能算魂器么?敢问宗主能从我这物件里感受到什么魂意么?“ 林谷轩面颊抽搐,咬着牙吐出两个字:”黑暗!“ ”哈哈!“石退爽朗一笑,反问道:“宗主,那你看我像个内心黑暗的人么?” 林谷轩正色道:“这恰好是你需要给我的答案!” 石退居然面对自己宗主的质问毫不变色,他用手指拨动着自己面前已经喝空了茶碗,沉吟了一会,淡然道:“有时候我做梦,画廊雕坊、云蒸霞蔚,所在的地方是我这辈子也未曾见过的仙境;有时候我哼曲,出口天成、断不重复,可我这辈子也未学过音律,更不通乐器,但只觉得这调子优美动听。。。。。。其实不管宗主信与不信,这铁锤,是我打造的第一件器具,只是在铸造过程中,走了神,不像是自己了。我的答案,我就是个普通的牧羊人而已!” 林谷轩闻听此处,悚然动容,他想起一些古老的传言:某些小孩,未有教诲,就能出口成章,背诵一些连修道多年的道者都无法理喻的经文;某些小孩,随手一指,便能解开两大棋坛高手苦战数日未果的棋局;某些小孩,信手乱画,寥寥数笔就能胜过当世某些画家搜肠刮肚也作不出的意境、、、、、有的人说这是运气,有的人说这是天分,但那些有学识的老人们常说,这就叫落魂!是上天某些无法磨灭的魂识,闯入普通人的识海造成的,特别是小孩子,更容易被左右掌控。那些有幸接受魂识的个体,不但在修行上事半功倍,而且往往历经顿悟,能成为一代宗师。但也有因为个体魂识和闯入魂识互相交锋,导致人癫狂痴呆的人出现。但凡能混合好魂识的个体,他们对整个世界的观识往往继承了前人几十年的认知,他们的修行,则永远“高高山顶立”;而像林谷轩此类修行者,则千辛万苦,历经磨难,才能修得成就,恰似“深深海底行”。其中难易判若云泥。难道这真是为什么他自己终其一生也无法做出魂器,而石退第一次铸器就能锻造出魂器的原因?如果真因为石退恰好有此际遇,那么他的存在,则是器宗,乃至整个巨象山的大幸,他甚至将是以后乾土大陆上都无比强大的存在。 想到此处,林谷轩又颓然,又喜悦,不禁叹道:“哎,对,这就是人和人的差距啊!” 石退见林谷轩已经半信自己,也是微微一笑:“这不叫差距,只是机缘而已。成就任何事情,必有其时机,必合其缘分,就像宗主刚才煮茶所说,众多因素才能形成一杯好茶,缺一即憾。其实很多事,既然大道归一,那么顺其自然,不刻意追寻,水到了,渠就成了!” 一番话,说得林谷轩频频点头,若有所思,半响,才忽的问道:“恩,还喝茶么?” 石退嘴角弯弯,拍了拍自己的肚皮,长身而起:“不了,谢宗主,喝饱了,若无他事,弟子先行告退了?” 林谷轩把身子往后仰仰,靠在椅背上,长舒一口气:“好,你去吧。另外告诉你,这次比器大赛,你是第一名,呆会我就叫江波把奖励给你送过去,你有其他什么特殊要求没?” 石退长长一揖:“谢宗主,弟子酷爱读书,但藏书阁有两层楼,弟子没有资格上去翻阅,万望宗主能行个方便!” 林谷轩抬了抬长眉,应道:“这是小事!” 石退再作一揖,道:“多谢宗主。”转身就走,忽然想起什么,又扭转头问道:“第一次见宗主,就从酒坛子里冒出来,想必嗜酒如命,为何现在改喝茶了?” 林谷轩一愣,答道:“喝茶静心,我在锻器室内修炼是从不喝酒的。” 石退狡黠的眨眨眼,道:“喝茶静心,是为了找到自己;但喝酒壮志,能够超越自己。喜欢什么,就做什么,不必刻意勉强拘泥,这才是真正的道法自然,不疯魔,不成活!”说完扬长而去。 林谷轩望着石退的背景,被惊得怔怔难语,久久未动,连炉上的茶满溢出来都不知道。 忽然,黑白间多了两道身影,一纤细苗条,一雄壮威武,正是术宗宗主文兰和体宗宗主梁照兵,两人面面相觑,走向林谷轩。好像他们一直都在黑白间里,只是没有现身。 梁照兵,见到沉默的林谷轩,禁不住问:“师哥,你觉得这小子说的是实话么?或者来我们巨象山根本就是有什么企图?” 林谷轩也不答话,衣袖一拂,面前案上的茶具尽数消失,只剩下空荡荡的台面,只见那黑曜石材质的圆桌中央,嵌着一块流动着奇光异彩的水晶。正是巨象山的另一重宝,可以预示未来的“天预紫晶屏“。 文兰一惊,没想到林谷轩竟然会动用此宝,她问道:“师哥,你看到了什么?” 林谷轩蹙着眉,道:“你们自己看!” 文兰和梁照兵俯下身去看,脸色顿变,只见紫晶屏山,整个巨象山门,燃气了熊熊大火,火光黑烟中,一人搀着一白发老者慢慢走出,面上带着懒懒的微笑,正是石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