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四章:苦雨
片刻沉寂,背枪少年走出迷雾,行走时脚尖先于脚跟着地,仿佛一只野猫静默无声。 径直来到龙老板身边蹲下,冷彬本就缺少血色的脸庞越发苍白,不知不觉咬紧下唇。 “彬仔”龙门客栈幸存的人员围过来,胖子眼泪汪汪,仿佛对着救命的活菩萨。 对失去主心骨的客栈人员来说,身边的人突然变得不能信任,急需有人当家。刚才的枪,牛犇的话,骤变后的无所适从,将这个刚刚成年的少年推到主事者的位置上。 “别说了。我知道。” 轻易感受到大家的依赖,冷彬并不知该如何承担那份沉重,只能强迫自己做出镇定的样子。 “能救吗?” 龙老板能够活到现在,很大程度上归结于运气。猴子那一刀与心脏擦肩而过,搅动时胖子果断出手,彬仔补枪将其瞬间格杀,方才有了挽救的机会。即便这样,龙老板因失血过多,挪动颠簸、炮火震动等等,已然处于弥留阶段。 得福开口之前,已有人查看过他的状况,纷纷摇头。 “需要马上手术。还得输血。”朱莉为龙老板注射吗啡缓解痛苦,但不敢轻易动那把刀。 “在这里,不可能”旁边有人叹息。 少年身体微颤,扭头先看一眼小托马斯,深吸一口气后再把视线对着得福,神情异常冰冷。 今天的事情,导火索在于牛犇一行。刚才一连串剧变,不仅将龙门客栈变成废墟,几名关键的人也丧了命。比如医生虽不是什么良医妙手,然而在这个地方,上哪儿去找水平更好的人。 “你” “做这副表情吓唬谁呢?”得福昂首阔步走来,仿佛巨龙俯瞰蝼蚁:“我能救,信不?” 一通抢白,少年的眼神却慢慢变得锐利。没等有所行动,得福已经抢在前面,挥手驱赶周围闲杂人等。 “腾点地方出来。你,你,找块板子把老家伙抬屋里去。你去找点干净纱布、酒精、针线。这么大的客栈,不可能连这些都没有。小洋妞别走,过来给我搭把手。托马斯,注意警戒。” “呃好!” 意识到得福要做什么,小托马斯的惊讶程度超过在场任何一个,回答时险些咬到舌头。 “都楞着干吗,干活!”望着周围一张张呆滞的脸,得福大声怒吼。 呼啦一声,人群轰然四散,忙碌起来。 勉强遮风挡雨的破屋,草草清理擦拭的桌案,从佣兵行囊收集来基本手术用品,一点常见抗生药,一支激发生命潜力的针剂。 这是硬件,人方面,手术由四尺孩童主刀,朱莉变成护士。 没有医疗设备,没有心率监控,甚至连把止血钳都没有。 更过分的是,主刀者竟然不够专心,大刀阔斧开背取刀的时候还有心情聊天。 “照说呢,应该送到军营去救治,可是不行啊,一来牛大有吩咐,再说老头儿受不得颠簸这里条件的确差了点,不过大家放心,人体拥有无限潜力,老家伙求生**也很强。不信?看他眼睛。” 放下刀用带血的手翻开眼皮,龙老板的眼睛呈死灰色,粗看与尸体没两样,仔细瞧才发现瞳孔依然有光。 “看到了吧,他不想死。”得福抓紧机会炫耀。 另一侧,冷彬将下唇咬出鲜血,才控制住没将其一枪爆头。 “你快做吧,老板要不行了!”胖子最单纯,哭喊般的声音不停央求。 “急什么,得放掉淤血。洋妞,帮我擦汗。” “”蹲在旁边的朱莉浑身直哆嗦,鲜红的嘴唇变得发青。 不光她一个这样,在场佣兵的感受全都差不多,望着那张粉雕玉琢般的脸,宛如面对最可怕的恶魔。生为佣兵,见惯生死,事先绝无人相信自己会被一次手术、一个孩子吓倒。刚开始的时候,众人还因为好奇近观远望。后来,当那双粉嫩小手在鲜血中翻腾,纯真小脸紧贴着人体内脏工作的时候,最凶恶的人也被震撼,感受一股另类的、极致的惊恐。 没过多少时间,看热闹的佣兵全跑光了,留下朱莉、彬仔、胖子等回避不了的人,在一次次视觉煎熬中心惊胆跳。到了现在,众人心里早已不再为胆怯感到羞耻,只奇怪于哪种鬼胎能够孕育出这种魔婴。 怕归怕,人们必须承认的是,这个孩子有一双出奇稳定的手,动作精准,并且在开胸之前就知道,龙老板的胃部割裂。 透视眼? 难怪知道骰子点数。 惊叹也好,恐惧也罢,手术照旧进行,等到得福宣布开始缝合,浑身被汗水湿透的朱莉再也承受不住,掉头跑出去一阵干呕。 “就这也当佣兵?听我劝,找个老实男人嫁掉。” 得福不屑摇头,飞针走线看花大家的眼,最后用沾满鲜血的手拍拍冷彬的头,说道:“我的工作完成,最后能不能活,还得看他自己。” 因在手术开始之前口出狂言,现在这番话显得不负责任,然而目睹整个过程之后,冷彬没法责怪对方,甚至没有看得福。 不知什么时候,冷彬的视线转向门外,落在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浑身沾满泥水和血水的沉默青年身上。 手中提着一把破烂雨伞,牛犇回来了。 云潮三日,大雾遮天,即便雨水已经停止,空气依旧湿漉漉的。入夜,龙门客栈的废墟上燃起火堆,残存二十一名佣兵围成一圈,温暖身体,救治伤员,顺带弄些吃喝。 “接下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散伙,招人,重来。” 问的迷茫,答的颓丧,没有谁还能意气风发,甚至连基本的斗志都无法维持。经过这么长时间,众人对刚才那番剧变因何发生已大致有数,还有不明白的地方也不便提,只能当做没有发生。 无国无家,佣兵就像天上的浮云、地上的野草,四处飘荡,随处可以扎根。在此期间,他们没有可依赖的对象,最最珍重、也是最最用心维护的只有一样:队友间的信任。 一场乱战,几支佣兵队死伤惨重,更重要的是,大家彼此间的信任轰然崩坍,即使现在活着的人,也不敢再把性命托付给队友。 这是最致命的!相比之下,一两次任务失败算不了什么一切都不算什么。 奇妙的是,由于大家的情况都差不多,同病相怜,以往积累的恩怨反被放下,谁都没有心情计较。 “招人?呵呵,谁知道招的是哪国卧底。”有人无奈说道。 “是啊,当前这种局面”有人连连摇头。 牛犇的话,之前的事,已将局势呈现出来,好望角战场四方角逐,佣兵就是裹在大浪的鱼虾,不是这边就是那边,想完全独立于事外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 “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有人提出建议道:“离开好望角,到别的地方混,或者不接与战争方有关的任务。” “现在这种时候,哪有什么任务与战争方无关?离开更是做梦,早先或许可以,现在,除了黑船,谁敢在这种情况下起飞。” 所谓黑船,就是连星盗都不承认的走私船,平时运送货物,有时贩卖人口。连番大战,几大星盗头子损失惨重,已经把目光瞄向佣兵。已经有过这样的例子,黑船以发布任务为饵从别的地方送来佣兵,直接发给星盗充军。 在这个强者为王的世界,看似自由潇洒的佣兵,很多时候只是被鱼rou、被利用的对象。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星盗之所以还不敢明目张胆抓佣兵入伍,很大程度因为龙门客栈。正因为如此,佣兵才会主动维护龙门客栈,促成其发展壮大。 “那就没办法了。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到战争结束再说。” “别忘了咱们现在的身份,是俘虏!”有人用手指指远处病床边的两条人影,以及那台虎视眈眈的机甲:“想这想那,不如先想想,那位会不会杀人灭口。” 这当真是一件悲哀的事情,闻者落寞,顿无言语。 “手术虽然做了,但是想好起来,还是送到军营比较妥当。” 与佣兵害怕的不同,牛犇根本没想过把他们如何,也未担心过关于“特殊通讯设备”的消息外泄。 特意绕路来客栈,牛犇起初目的只有一个,想办法让那名神秘的姬鹏强者现身,将其格杀。到了现在,他给自己增加一项任务:龙老板与彬仔。 那群佣兵?他们只是一群“可怜人”,假如现在有人过来说想离开,牛犇马上就会放行,任凭其各奔东西。与之相比,彬仔的那支枪威慑力十足,龙老板负责一处客栈,两者中随便拿出一个,比那些佣兵加起来更有价值。
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对这两人都应该争取一下。正好两者紧密相关,一并做了。 公平地讲,这不是什么好心思。尤其是,牛犇从彬仔的反应看出,虽然他两次出手相助,但对联邦、尤其联邦军队却表现出厌恶,甚至仇恨情绪。 这是为什么? 心内疑惑,一定要弄个明白,否则放任这支敌我难辨的枪在外面,想想都觉得心底发寒。 可惜彬仔不爱说话,牛犇自己也不健谈,加上周围“家破人亡”的悲哀气息,越发难以开口。小托马斯倒是能说,得福更是口若悬河,然而谁敢把这种事情交给他们。 唉! 心里莫名想念叶飞,休看那家伙平时不正经,但若干起正经事,能力绝对没得说。与之相比,牛犇并非讲不出理,但需要一个合适的切入点。 这样的机会并不难找,刚刚龙老板昏迷中发出呻吟,牛犇便从他身上入手,看能不能先把这两人弄进军营。 “附近没有什么人,最近的村子是姚村,来时我从那里路过,发现” “我知道姚村什么样。” 打断牛犇的话,冷彬扭过头问道:“她死了吗?” “她?”牛犇微楞。 “那个女人。” “哦。”牛犇捂着胸口咳嗽几声,回答道:“应该死了。” “应该?” “掉入深崖,不死也难活下来。” “你也受了伤?” “是。” “不重吧?” “还好。” “你真厉害。”冷彬诚恳说道。 话是好话,然而牛犇从中感受到一股拒绝的意味,沉默片刻后问道:“你和她认识?” “不是你想的那样。”冷彬回应一句,忽然说道:“是你毁掉客栈。” 这是一句很难回应的话,牛犇却毫不犹豫说了声:“是。” 冷彬有些意外,奇怪的眼神看着牛犇说道:“你应该找些理由解释。比如你来是因为那个女人,还有别的总之有很多道理可讲。” 牛犇平静说道:“这是战争,龙门客栈位置关键。有没有那个女人,我都会来。” 冷彬说道:“那么你可以解释说,抱着善意而来,不是想摧毁客栈。” 牛犇摆手说道:“这个不需要解释,我本来就是抱着善意而来。” 冷彬沉默下来,思索片刻后问道:“如果我的枪法不那么准,如果我没有出手,你是不是已经离开?或者干脆不回来?” 这又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牛犇依然毫不犹豫,立即给出回应:“你说的对。” 冷彬大感意外,看着牛犇奇怪问道:“我以为,你至少会装一下。” “装什么?”牛犇反问道。 “装”冷彬反倒不知如何回应。 牛犇看着他说道:“如果你指的是同情,我想我是有的,不需要装。只不过,眼下这种特殊时刻,我不会把时间花在同情上。” “那么你说的善意是?” “善意与同情是两码事”牛犇沉吟说道:“也许你现在理解不了。” 冷彬再次陷入沉默,良久才说道:“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 “哦?”牛犇精神一振。 冷彬说道:“黎叔劝我别想着报仇。刚刚胖子告诉我,老板叫我别与联邦军队作对,我知道,他和黎叔是一个意思。” 听了这番话,牛犇心里一沉,意识到少年身上的问题比想象中严重。 随后,他听到那声长叹。 “杀父之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