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雄狮之子
在骏府城的城下町中，两名年轻人正在街上边走边聊，其中一人身着简便的铠甲，腰间挎着双刀，显然已经是一名地位不低的武士，只是眉间有些忧色，另一人衣着则有些寒碜，但是却背着一门在当时还是相当昂贵的铁炮。两人来到一处酒屋，叫了一壶酒，几盘下酒菜后，便继续他们的话题。 这名武士赫然是当初劝说冢原墨龙的大野新左卫门，眼下他依然是足轻大将，但是在攻略伊豆国的短促战斗中，却帮助兄长立下大功，因而更加受到重视。今川义元在保住北条家，稳定后方后，便开始加紧扩充军备，打算时机成熟后一口气攻下整个尾张国。因而像大野新左卫门这样没有非常强力背景的年轻人才得到了进一步重用。虽然大野新左卫门没有得到提拔，但是他的兄长大野仓信却被提拔为侍大将，在新军编练中更是被委托了一个备队的组建工作。不过大野仓信勇猛有余，论兵法韬略与运筹帷幄却是不及弟弟大野新左卫门，因此备队的组建工作几乎是大野仓信一人在担着。大野新左卫门与自己的兄长不同，他能看得到更多东西。在今川家发动尾张攻略以后，即便织田家失去了织田信秀这个顶梁柱，美浓国的斋藤道三也绝不肯坐视今川家做大的，必然会出兵，到时候，浓尾两国石高加起来将达到惊人的九十万石，双方在兵力上差距并不是太大，因此必然会成为一场惨烈的大战。而自己能够在这场战斗中乘势而起的唯一资本与最大依仗便是这支备队了，所以他自然尽心竭力。但是人才上的缺乏让他非常头疼，颇有分身乏术之感，结果遇到了在界町结识的好友那须半平太，顿时大喜过望。只是，那须半平太一心想前往下总国看看冢原家的情况，让他感到有些为难。 那须半平太是关东豪族那须家的庶子，并没有继承权，但是年纪轻轻便表现出了过人的才华，偏偏引起了他嫡出弟弟的嫉妒与敌视，为了防止影响家督传承，那须家便早早的把那须半平太送到界町。美其名曰是闯荡，其实是削弱他在家族中的影响力。那须半平太因此早早的体会了世态炎凉，比起同龄人也要成熟稳重许多，在界町，他从南蛮人那里学会了铁炮的技艺，后周游各地，访历名师。不久前重返家族，参加了家族传统的犬追物大赛，力压众人，拔得头筹。按照家族传统，理应得到祖传的长弓，以示对家族的守护之意。但是他表现出的才华却让他的弟弟更加不安，最后家族以祖传宝物年代久远，为防止损坏，不便取出为由，拒绝授予长弓。这让胸中一直憋着口气的那须半平太对家族的不满彻底爆发，一怒之下连夜返回了界町。后来听闻冢原墨龙崛起关东，而原本只是一个小豪族嫡长子的犬养义雄一跃成为拥有五千石领地的部将，那须半平太的内心顿时活络开来。平心而论，他对家族虽然不满，但是还没到要对家族报复的程度，但是一直被排挤压制的他渴望能够有一个能够实战胸中抱负的舞台，而几乎是一夜间打下三国之地的冢原墨龙就成了他心中最好的选择。 大野新左卫门想了想，对那须半平太问道：“半平太，你觉得谁能最终取得天下？” 那须半平太闻言眉头微皱，本来不愿开口，但面前毕竟是自己的挚友，因而还是说道：“三好家崛起于四国，眼下攻入近畿地区，细川家已经无力抵挡，近畿五国几乎全部落入长庆公手里，六角家虽然坐拥江州之地，但是很难挡得住三好家的攻势。在中国地区，大内家名将陶晴贤对尼子家压迫甚急，但是双方均是根基深厚的霸主，只靠陶晴贤一人，难以决出胜负。我路过尾张时，听说信秀公的身体已经难以支撑，而织田信长却没有压服众将威望，只怕会有很长时间的动乱。”看着大野新左卫门兴奋的目光，那须半平太继续道：“但是信长的岳父乃是斋藤道三，想要攻取尾张，美浓是绕不过去的坎。即便是联合朝仓家，只怕他们也未必能从近畿抽的开身，毕竟三好家的做大是他们绝对不能容忍的。武田家虽然自从户石崩后，元气大伤，但是从其对八王子城发动的攻势来看，只怕也恢复了七七八八，到时候，北信浓还是会有一场大战。上杉家虽然在关东石高颇高，但是上杉宪政器量狭小，无容人之量，却是守成有余，进取怕是不可能了。北条家更不必说，眼下在各大势力的夹缝中艰难求存。唯有越后的长尾家，实力雄厚，若是其对越中国大举进攻，很可能一口气夺取这四十万石之地，到时候也有了争霸天下的资格。只是，这墨龙公，我却是看不透他，或者说……他已经超出了我们这些人所能仰望的极限了吧。” 听到那须半平太对冢原墨龙评价极高，大野新左卫门顿时紧张起来，他万万没有想到，当初如同茶余饭后的谈资一般的传言，居然在人们的心中为冢原墨龙树立起如此伟岸的形象，比起当初冢原墨龙当着今川氏真的面举荐自己，不知道效果要好多少倍。想到当初自己还因为冢原墨龙被逼出上杉家，如同丧家之犬一般流浪各地而暗自鄙视他政治低能，大野新左卫门心中不禁感慨万千。沉吟片刻后，大野新左卫门目光复杂的开口道：“半平太以为，冢原……墨龙公，接下来会如何行事？” “不好说，”那须半平太摇了摇头，“但是三到五年内应该只能致力于领内发展，积攒了足够实力后，再争霸天下，到时候，天下大势只怕又要有所变动。” 三到五年吗……大野新左卫门目光闪动，心底暗自有了计较，同时也为自己确立了目标：三到五年内攻下尾张国！只要夺取尾张国那五十七万石的领地，今川家将彻底成长为所有人都不得不仰望的庞然大物。届时，能够与今川义元争夺天下人霸主地位的也就只剩下近畿的三好长庆了，这两大巨人只要有一方倒下，另一方就可以君临天下！想到这里，大野新左卫门心中反而越发斗志昂扬起来。 虽然大野新左卫门最终没有能够说服那须半平太留下，但是却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斗志，昂首走在自己的道路上。 在北条家本城小田原城中，同样在召开会议，只不过有些愁云惨淡。由于北条氏康战死，年仅十三岁的北条氏政被迫提前就任家督之位，他的两侧则端坐着北条家两大支柱：北条幻庵与北条纲成，若非北条家有此两人在，冢原墨龙很可能会一口气攻下玉绳城再谈判。看着评议厅内端坐的重臣们，许多熟悉的面孔都已经不见，刚刚经历了丧父之痛的北条氏政心中再次一痛：历年征战，好不容易呈现制霸关东气象，结果国府台一战前功尽弃！平心而论，北条氏政脾气非常温和沉稳，在各个方面的能力都不怎么突出，但却在待人接物上有着与生俱来的能力，因此受到了北条氏康的喜爱。在历史上，北条氏政虽然文治武功远不及父亲北条氏康与祖父北条氏纲，但他主政北条时期，却是北条家上下最为团结的时候。别的不提，北条一门众从来没有爆发过如武田家那样严重的叛乱。而且得益于北条氏康的教育，北条氏政的弟弟们其实后来几乎都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将才，为北条氏政披荆斩棘，支撑偌大的北条家业。这样的成才率与兄弟关系纵观日本战国史，也唯有岛津家与毛利家勉强可与之相比，不能不说是北条氏康一个非常成功的地方。只不过，北条氏康已然陨落在冢原墨龙手中，而北条氏政的弟弟们多未元服，日后还能否成就这一番佳话却是未知数了。眼下北条家虽然在北条幻庵与北条纲成两人的努力下躲过一劫，但也是元气大损，急需恢复元气。尚未做好准备的北条氏政突然被推到家督的位子上，除了悲愤与痛苦外，更多的其实是茫然。 北条幻庵见北条氏政良久说不出话来，叹息一声，开口道：“虽然此番我北条家确实元气大伤，所幸相模国还在，本家根基未失。” 北条纲成亦是开口道：“没错，相模一国有本家三代经营，虽然石高只有十九万石，但是经济文化发达，丝毫不逊色于四十万石的下总一国，如此王霸之地还在，本家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嗯。”北条氏政点点头道，“眼下本家正是多事之秋，周边群雄环饲，如何重振本家声威，各位可有何看法？”这倒不是北条氏政自己没有主见，而是北条家传统就是采取家臣合议制，从北条早云时代起，北条家历代家督都非常重视家臣们的意见，可谓是战国时集思广益的典范，而北条家也维持了数十年的平稳扩张。只是，在后来丰臣秀吉借题发挥，集结起二十二万大军狂攻北条家时，这种家臣合议制却是露出了它的致命弊端：决策速度太慢，受各方利益束缚太大，结果白白错过了调兵遣将迎击丰臣秀吉的时机，传承五代的北条家就此淹没在了滚滚人潮之中。 北条纲成与北条幻庵对视一眼，先开口道：“当务之急乃是重新分配防务，虽然各方势力媾和，但是上杉家不可不防，冢原墨龙占据的江户城更是遏住了本家咽喉，必须小心提防。” 北条氏政点点头，看向各个重臣，却轻叹一声：“我意重新组建本家常备，划分防区，首先便需要重整本家的白备与赤备。康胜少年英雄，只可惜天不假年，白备亦是死伤惨重，康英，白备就拜托你了！” 清水康英闻言一愣，在座的众人也不禁讶然，虽然清水康英勇武过人，很得北条氏康赏识，但是毕竟只有十九岁……只见北条氏政目光真诚的说道：“父亲大人生前曾有言，康英日后必是我北条家之栋梁，还请您像辅佐父亲大人那样辅佐我吧！”说着，北条氏政郑重的低下了头。 听到北条氏政提起北条氏康，清水康英顿时双目赤红，若非他率领侧近众进入战场，北条氏康也未必会死在冢原墨龙手中。虽然调兵的命令是北条氏康自己下达的，但清水康英始终认为保护北条氏康是他的使命，因此一切都是自己的失职。本想当场殉死的他却又想到需要一个人来承担战败的责任，若是自己死去了，那么这个责任只能由其他北条家众将来担，因此才活着回来，只等评定结束回去便切腹谢罪。可是北条氏政非但没有怪罪他，反而将整编白备的重任交给他，顿时让这个刀剑加于身而不变色的猛将痛哭流涕，“臣……臣……必为本家练出一支当世强军以报主公之恩！！！！” 北条氏政安抚了清水康英一番后，转向目光闪动的北条纲成。按理说，北条氏康本来身体就不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殒命，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是北条纲成凭借两倍兵力夜袭还是迟迟攻不下冢原军的营寨，最后更是全军崩溃，实在是没有比北条纲成更好的背黑锅的人选了。当然，北条纲成眼下乃是北条家最重要的柱石，自然不可能真的重罚，不过表面上怎么都还是要批评一下才对嘛。不料，北条氏政却平静的说道：“氏繁元服已经有几年了，他是叔父你和纲高叔祖看着长大的，深得兵法之道，纲高叔祖战死沙场，赤备队更是全军覆没，组建赤备的事情，还请叔父多多帮助。” 顿时，整个评议厅鸦雀无声，虽然曾经的那支精锐赤备队已经彻底陨灭在冢原墨龙手中，但是北条家五大常备，如此一来就有两支掌握在了北条纲成父子手中，或者说是北条纲成的手里。北条纲成本就是本家第一大将，麾下动员力惊人，眼下再有赤备队归入，可以说北条家几乎一半的兵力都落入了他的手里。 北条纲成显然也很意外，深明君臣之道的他下意识的就要拒绝，但是北条氏政却眼角湿润的说道：“父亲大人生前曾告诉我，纲成叔父与幻庵叔祖乃是我日后最可以信任之人，一切就拜托了！” 北条纲成闻言长叹一声，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默然的点了点头。一旁的北条幻庵看着眼前的一切，暗自点了点头，虽然北条氏政还小，但是在待人接物上的确有着杰出的天赋，几句话便收拢了北条纲成等重臣之心。有了北条纲成的鼎力支持，再加上自己，北条氏政的地位在北条家内部已经无人可以挑战。 接下来，北条氏政将领地调整后，将伊豆国的防御仍旧交给了富永直胜的青备，北条纲成与北条氏繁父子则负责面对江户城方向的威胁，南武藏国方面防御则交给了多目元忠与清水康英二人。只不过，由于领地大幅度削减，使得北条家也难以再支撑起原有的常备军规模，虽然对外宣称依旧是常备军编制，但实际上已经在五色备内部有限的恢复了兵农结合的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