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寻夫
“臣妾叶氏觐见太皇太后,圣人万安。” “起吧,过来让老身看看。” 璟娘依言站起身,低着头用不急不徐的趋步走到了谢氏的座前,差不多离着两步不到的样子,才抬起头。 在谢氏的眼里,这个小女孩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许是在生死之间走过一遭,眼神中再也没有之前的那种小心翼翼,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如同深潭中的一汪碧水,波澜不兴。 一想到她可能还不知道,不光是自己的夫君,就连七十多岁的老父亲,都上了第一线,谢氏在心里暗叹了一声,一把牵过她的手,触手处只感到了一片冰凉,不由得有些吃惊。 “怎得如此冷?你这身子” “圣人的话,臣妾将养了许久,已经大好了,许是今日天寒,故而有些凉意,不妨事的。” 谢氏看着她削瘦的脸颊,没有再说什么,拍了拍自己的边上,示意她坐上来。璟娘没有推辞,她并不是第一次受到这样的优待了,再说今天的确有些风大,大殿里又空旷,就更是显得冷嗖嗖地,只有这个位子下面,因为谢氏年纪大了,早早就铺上了火龙,倒是有些暖意。 “你才刚好,这样的天气就不应该出来,要是再着了凉,损伤了元气,就是一辈子的事,有什么话遣人递进来,或是让你兄长转达都成,无需巴巴地走一趟。”谢氏执着她的手,目光慈祥地说道。 “许久未曾进宫了,又怕扰了圣人的清静,只莫罪怪臣妾便好,就是为了前日的殊恩,这一趟也是要走的。“璟娘笑着应。 “什么殊不殊的。”谢氏摇摇头:“你夫君离京万里,就只有这么一个要求,不为他,还有叶府呢。” “倒底不合规矩,臣妾有些惶恐。”璟娘低下头,并不是羞涩,而是想起了她口里“离京万里”的夫君。 “你呀,就是太守规矩了。”谢氏用玩笑的口吻说了一句。 一个外命妇的诰封,还真不需要太过讲什么制度,只要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就行了,什么养儿、守孝、殉节之类的,就算君王什么不给,外廷也很少会为了这种小事去讽谏,除非太不幸了,生在正人盈朝的仁宗时代。 只不过,谢氏还是了解这个女孩的,以她的性子,出了这么大的事,要说芥蒂可能没有,但也绝不会无事跑来同自己扯闲篇,那就肯定是有事了,一个孤身在家的女人会有什么事?她一想,心中已经有了计较,这一趟过后,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了。 “不瞒圣人,臣妾此来,是为了辞行。”果然,谢氏抓着她的手一紧:“母亲前些日子来了信,言及身上有些不适,臣妾想宁海看看,以尽孝道。” 面对谢氏的注视,璟娘毫不闪避地抬起头,清丽的眸子里透着一股坦诚,谢氏知道,她身上肯定带着那封所谓的家书,这样也好,没人会对“孝”字说三道四,只是一想到那么远的路,她就由衷地为女孩的身体担忧。 “什么时候动身。”谢氏拍拍她的手,让璟娘的心落到了实处。 “明日一早。” 这么快?谢氏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感受,心上的人远赴虎狼之地,不能跟随也就罢了,现在是自家的土地上,能耐着性子忍到现在,还要归于病体未愈,现在站得走得,哪里还能呆得住,京师再繁华,怎敌得上爱人在侧?她不由得有些羡慕这对小夫妻,连生死关都一起过了,还有什么难得住?万里之遥又如何,比得过阴阳相隔么。 “路上不太平,莫要赶夜路,莫宿野地,人手多带些,到了地方,该打点官府的,莫要怕麻烦,须知‘出门在外不比家中,再多小心都不为过,平安’’ 没等她说完,璟娘一下子离开了坐榻,就在她的座前,一个大礼拜了下去,谢氏没有出言阻止,等她全了礼,重新站起来,才又开口。 “等到了地方,记得给老身来个信,就夹在捷报里吧,也能早些看到。” “圣人” 这是再也明显不过的提示,谢氏根本一早就知道她的打算,璟娘的话哽在了喉咙里,心里无比难受,这一见只怕就是永别了,想到过往的种种,心里的那点疙瘩已经消失地无影无踪。 “去吧,老身还等着过些年,你们夫妻一同京,想必那时你已为他家添下丁了。” 谢氏以为,外臣不过三年一转,而三年之期并不算长,可是璟娘的心里很清楚,夫君怕是不会再来了,当然这话只是在心里想想,她再朝谢氏施了一礼,便退出了慈云殿。 除了圣人,赵清蕙那里也要告个别的,知道她要离开,后者的不舍就更加明显了,两人虽然往来得并不频繁,以璟娘的性子,这样的交情已然不浅了,如果说谢氏还有几分相见的可能,再过些年,这个宫中唯一的女孩多半已经嫁作人妇了。 于是,将人送出“澄碧水堂”后,宫人惊奇地发现,往日无忧无虑的公主脸上,多了些愁容,甚至在她师傅进来之后,发出了悠悠的叹息。 “我竟不知,你何时与她好成那样了?”女子拿手去揪她的鼻子。 “师傅,诗里说‘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可曾有过女子如她,一心寻夫的?”赵清惠皱了皱眉头,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眼中写满了向往。 “莫说万里了,你能把这临安城的十里御街走下来,不叫她们扶,我便许你三日不用摸琴。”女子感到有些好笑:“你当诗里都是好的么,还有一句叫做‘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等不得经年的,就只能自己去寻,一路上还不知有多少苦头吃,想不到她小小年纪,竟会有如此心志,难怪能做他的妻子。” 说到后来,女子停下了笑意,她明白自己这个徒儿的心里,其实羡慕的是对方能随处出游,也只有不解民间疾苦的人,才会觉得那样的生活充满诗意,可是现在的外面是个什么情形?战火已经重燃,什么时候烧到这里都是未知之数,到时候,只怕再想过一天这样的安逸日子,已经是奢望了。 璟娘的车子出了宫城之后并没有马上府,而是在当中的教睦坊停了下来,这里是夫君成亲之前的居所,后来让给了金明,两口子都曾经上过他们家,可是她却从来没有进到这里,今天自然不会错过了。 “哎!看着点,别又打翻了。” “你们几个小猴子,上树上做什么,赶紧下来。” 让璟娘惊奇的是,刚来到这个院子,还没有上前敲门,里面就传来了很大的吆喝声,她是见过金涂氏的,一想到她的体形,再配合这些话语,活脱脱的就是一个市井妇人的形象,然而她却没有因此而轻视什么,那是她的大嫂,同叶应及娘子一样,在她的心中并无二致。 结果让院门被人打开时候,璟娘刚一摘下帷帽,就吓了一跳,院子里面居然有好些人,除了站在当中的金涂氏,还有几个妇人在做活计,一群丫头模样的女孩则不停地追着几个孩童,跑得最快的那个已经爬上了院子当中的那棵大槐树上,吊着两个脚丫子洋洋得意地做着鬼脸。 “哎呀,弟妹,你怎么来了。”璟娘不禁被她的直白逗乐了,这么招呼客人,不熟悉的还以为她在赶客。 “嫂嫂这里好热闹。” 她不想让自己的到来给别人增添尴尬,没等金涂氏叫人出来招呼,就自己寻了个石凳子坐下,竟然连个帕子都没来得及垫上。 “唉,一群猴崽子,倒叫你看笑话了。”这幅做派果然引起了金涂氏的好感,她朝女孩们嘱咐了几句,就在另一个凳子上陪坐下来,一边拿起桌上的杯子猛灌,一边还衣袖子扇风,哪有一点正四品硕人的风范。 “那是应娘子,他男人在北边没来,树上那个是她的孩儿,这个是关娘子,同丈夫一块儿打北地过来的,那两个小的是她的孩儿。左右我这里人少,地方又宽敞,就干脆叫她们住下了,每日里都是这般,吵得头都大了。”
虽然嘴里叫苦不迭,不过璟娘看得出来,这位粗性格的嫂嫂其实很喜欢这个场面,丈夫常年不在家,又没个小的傍身,再加上她的性子,只怕也不是喜欢交际的,这么一来,日子就难过了,还是像她说的人多热闹一些更好。 几个女人里面,就属她的品级最高,而年纪却是最小,在自己家里,哪里还会计较这些,两个女人上前待要见礼,都让她给拦住了,虽然没有见过,可是早就听夫君提到过,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 “关先生可还没来?”正是看到院子里没有成年男子,璟娘才会在这里坐下的,否则多少也要避些嫌。 “他自从来了这京城,整天到处逛,什么青楼瓦舍的没一处能放过,几日不家都是寻常,最近又结识了一个什么秀娘子,正鼓捣一个曲子呢,等哪天弄成了,还请夫人不吝赐教。” 关娘子年纪稍大些,说话一口北地口音,听着还是很好懂的,璟娘含笑点点头,她知道这位关先生是个戏曲大家,而且风格与本地的截然不同,不过之前一直在养病没有机会欣赏,现在病差不多好了,却又没有时间了。 璟娘是个喜静不喜动的性子,自从嫁了刘禹,之前的生活习惯连同性格不知不觉都发生了变化,像这种院子,出嫁之前的她打死也不可能踏足的,更看不得一院子的乱七八糟、鸡飞狗跳,现在不光能来,还能带着欣赏的目光看着孩子嬉闹,感觉有趣的时候,也能同她们一样宛尔一笑。 “大哥近日可有家书送来?”金涂氏不防她会问这个,怔了一下。 “不瞒你说,我不识字,我那口子便不常写什么信,不过前些日子遣了人传了个消息,说是大兄弟已经到了广西,一切都安好,也怪我,被这几个猴子一闹,都没想到去你门上报个信。” “无妨的,本就应该我登门才是,那几日天天闭门在家,没想过这些,他这一路我倒是不担心。”璟娘无所谓地摆摆手,传音筒可比口信要快,她在刘禹到达的当天就已经知道了。 “今天登门,是为一事,不知嫂嫂可曾想过,去寻大哥?” 璟娘当然不会自己一个人走,京里的这些人家,至少金明家中是要同行的,再加上寄居在她家中的映红,如今看看,只怕还要多添上几户,这些事情,刘禹在离开的时候就交待清楚了,她不确定的是,人家愿不愿意与她同行。 “我那口子倒是说过,只是我看你一直病着,便没有好意思提起,怎么,打算上路了?”金涂氏打量了一下她的气色,面上依然有些苍白,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变化所致。 “恩,我预备明日一早就起程,嫂嫂不如同我一起吧,咱们也好有个照应。” 金涂氏有些茫然,她下意识地头看了看院子里的动静,这样的生活才过了没多久,又要离开了,心里还真有些舍不得。 “我们当家的说了,应娘子你们如果愿意,也不妨同去,那边倒底是自家地头,做什么都要方便些。” 两个正在做针线的女人一下子愣住了,让她们没想到的是,这位看起来满身富贵的夫人,竟然还邀请了她们,而且很明显,并不是什么客套话,因为那根本就没有必要。 “我那口子不知道肯不肯动,得要晚上一声才行。”关娘子是颇有些意动的,这里虽然繁华,可是花销也大,又没有认识的可以依靠,不如跟着那刘公子,至少看起来,人家是真有本事的人。 “若是关先生不愿意,娘子不妨告诉他,我家官人有一物相赠,不过要他走一趟,此物绝对让他不虚一行。”璟娘抿着嘴,笑着加上了一句,样子与她的夫君忽悠别人时,看上去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