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历史小说 - 岂曰无旗在线阅读 - 三十九、葬深谷(戊)

三十九、葬深谷(戊)

    待得山洞入口出现在视野之中时,项尤儿已然跑得脸面发白,气息不匀。这时只见山洞入口处已然又围了七八头狼,那狼颇为机警,正将洞口的石头刨出,待要进去,又似乎畏惧火光,看样子若不是他方才点的火堆还未熄灭,群狼便早已得口。

    项尤儿哪里还等得,一催全身火气,便要上前厮杀,却不料他今日始终透支,先天火力也难以为继,加之他心神不守,魂力顿时便行岔了道路。霎时间项尤儿只觉眼前一阵发黑,右脚膝盖一软,便跌坐在附近树旁,他手上的火把也落在地上,顿时灭了,焚灯的身子这时坠在身上,恰似千钧之重,让他寸步难移。

    他心中惶急,但却丝毫使不出力来,便是连发声叫喊也做不到。他见那只野狼已有半个身子探到了洞内,看那距离,应该能已然触到贺山的小腿。项尤儿心神俱焦,担心下一幕便是看见贺山被野狼拖出,就地撕扯的场景,不由得喉间呜呜哀鸣,眼中泪水涌出,心中骂了上万遍自己无用,但却丝毫不见心中惊恐。

    眼见那狼似乎已然拉住了什么物事,正在向外拖拽,项尤儿待要闭眼,却见那狼拼力拖拽而出的竟然是一柄长长的兵刃,那兵刃长七尺有余,尖端有六篇弧状轮刃,却不是十方紫金槊是什么!

    项尤儿这边瞪大了眼,守在洞外的狼群也是傻了眼,纷纷低鸣,似是询问那头狼为何拖出了个怪东西。正当群狼迷惑之时,忽听得洞口一声爆响,洞口残留的石头横飞而出,哗啦啦一片石雨洒向群狼。那狼群躲闪不及,有三只便被其中大块石头砸伤,滚倒在一旁。

    只见石雨过后,洞口一人威风凛凛,手执那柄十方紫金槊,身上虽然铠甲残破,头脸脏污,但仍看得出那是凤凰上将韩长恭!

    项尤儿绝想不到这对头韩长恭此时会出现在此,还恰到好处地解了围,但他不知洞内情形,也不知道贺山有无受害,于是心中自也惴惴。他这时看向那韩长恭,却见他眼神依旧迷离,头发上粘了不少杂草,想来这一日间也是茫茫然穿林而过,不然似韩长恭这般爱惜面容之人,定不会让自己显得如此难堪。

    却见那韩长恭长槊一摆,挥洒之间,群狼无不仓皇逃窜。此刻项尤儿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韩长恭打狼,他当下细心看去,却觉得韩长恭所用招式其实并不复杂,更多的都是战阵之中寻常的招式,但在这凤凰上将使来,却全然是横阔之极,转眼间便将场中狼群打得或伤或逃,片刻之间,洞口便铺满狼尸。围洞的狼中,仅有两只侥幸逃脱。

    项尤儿这时将韩长恭长槊招式看在眼中,忽然便想起了那日首辅府前,他看见风十里所写的“卖剑”二字,顿时心有所感,与他今日悟透的“惕若”之境界相对照,顿时觉得心中一阵通透。那日在屋顶之上项尤儿悟通的“我道”,乃是对于“见龙”境界的延伸,而在突破了“惕若”之后,天地万物的道行都可以拿来我心之中权衡,已然初步悟透武学中“众生道”的妙谛。《易》中所谓“六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便是意味着阳气生发至此,乃是先天与后天交汇之时,君子更多的学问要靠不断的磨练与学习来吸收。而“惕若”魂关得破,便能使得相应境界之人察知天地气息,从而参摩万物法相,与朱子所谓的“格万物”有异曲同工之妙。因此这时韩长恭的长槊看在项尤儿眼中便不同于以往,项尤儿更多的还是看到长槊的运用的功力与轨迹,便如同一个初学蒙童懂得了品读书法大家的运腕与意蕴之后,便会发自内心地赞叹书法精奇与渊深`一般。

    项尤儿这时见到韩长恭已然将群狼解决,垂槊呆立,不再发招。项尤儿此刻虽是心中担忧贺山,但深心之中也不由得有些遗憾,于是只在脑中反复思量起韩长恭方才的意蕴。他这般存念,不自禁地便按照韩长恭方才的意境运转起魂力,说来也怪,体内魂力本来已然枯寂,这般一搅动,竟然又似复活一般,顿时将他手脚麻痹之处冲开,接着魂力上冲至喉间,项尤儿顿时忍耐不住,一声呼啸冲口而出。

    韩长恭听闻这声呼啸,顿时转头看向项尤儿这个方向,双目之中露出些许怀疑神色。项尤儿见此时机,当下拾起几条木棍,远远抛入林中,同时口中学着野狼长嚎了一声。韩长恭听闻狼叫,又听得林间悉悉簌簌有响动,当下便以为林中还有残狼,长槊一起,便向项尤儿扔的棍儿方向扑去。

    项尤儿哪能错过了这等时机?当下借着方才冲开经络的火气,双足一点,拼了命地朝洞xue奔去。他这番奔袭按照兵法而言实属下策,因为此时韩长恭敌我不明,贸然前去洞xue其实反而会暴露身份,但项尤儿此时心系贺山,只想快点去到贺山身旁保护于她,当下便没想那么多,三步两步奔至洞外,涌身一跃,便向洞中跃去。

    谁想身子刚到空中,项尤儿忽然觉得脚踝一紧,身子进洞一半,便已被韩长恭生生拽住,贯在地上。项尤儿哪想到韩长恭反应如此迅捷,瞬息之间便察觉自己踪迹,赶来截击。他此刻不身在洞中地上,触手可及的只有火堆,当下也不迟疑,抽出了火堆中一条燃着的火棍便向后挥去。

    项尤儿本来对这招不抱希望,只是身体自然的反应而已,棍上运的劲力也颇有不足,但却不料“噗”地一生,那火棍竟然打在韩长恭肩上,将韩长恭肩上衣裳瞬间击碎。

    项尤儿正愣神间,却见黑影一闪,韩长恭也不管肩上衣襟烧着,身影动处,已然进了洞。项尤儿目光随之望向洞内,只见跳跃的火光之下,一条烧着的木棍已然滚到了贺山身旁,而贺山看来还在熟睡,似是全然不知发生何事。

    却见这时韩长恭已然到了贺山身边,将十方紫金槊就地一插,徒手将那根烧着的木棍挑入火堆之中,接着便盘膝坐在贺山身旁,身子标直如槊,目中露出些许温柔,凝视着熟睡中的贺山。

    项尤儿眼见贺山并无大碍,又见到韩长恭举止奇异,不觉身子一动,要前去查看。这时背上的焚灯忽然说道:“项少侠勿惊动了他,他此刻应该不会伤了你的朋友的。唉,至于他为何如此,实在……实在是由于她长得太像一个人了。”

    项尤儿闻言,似懂非懂,但他此时也无意前去打扰韩长恭,便沿着洞壁进入洞内,将焚灯靠着墙壁放下将方才**的衣服拧出水分,滴在焚灯面上。项尤儿转头看了看贺山,将湿衣服在嘴唇上比划了一下,见韩长恭并无反应,便壮起胆子,缓缓走到贺山身前,将衣服中的水分拧出,滴在贺山嘴唇之上。

    贺山本就被火焰熏得嘴唇发干,这时有了水分,不由得轻轻舔了舔唇。一旁的韩长恭本已露出些许杀意,但见贺山神情,气势顿时消弭,也不去看项尤儿。

    经此一事,项尤儿心中胆气也壮了些,当下依着洞壁坐下,将余下的水淋在自己头上。这般坐定之后,方才觉得全身如同被拆解开来又胡乱拼装了上百遍一般,没有一寸肌rou不觉得难受,他抬眼看了看洞中之人。一天之前,一个是自己的对头,一个是敌国国师,一个是自己兄弟,而如今……

    项尤儿觉得头脑欲裂,饥饿感再次涌上,他当下也不去思索如今的奇异境地,将绑在身上的狼腿解下,将幽府在火上微微烧红,手起刀落,将狼腿上的毛纷纷剃落,然后用一条长木棍穿了狼腿,便在火上烤了起来,不多时,狼rou的油脂溢出,渐有香味溢出,堪堪烤熟,项尤儿便拿了幽府割了烧焦处,切做几份,想了想,拿起其中一份,递给焚灯,口中说道:“老和尚,不吃会饿死的,狼是我杀的,若是有罪业,全算在我项尤儿头上吧。”

    焚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艰难地道:“老僧谢过项少侠美意。老僧方才得少侠一言点醒,也知道多年来守戒也算是执着,但如今老僧已然不习惯与食rou,非是不领少侠情面。老僧平日里时常苦修,也可辟谷数日,只需明日里寻些果实充饥便无妨。”说着便闭上了双眼。他这一番话说来甚是谦恭和缓,倒说得项尤儿没了脾气。他将狼rou拿回,自顾自咬了一口,觉得rou质有些酸硬,但却十分果腹,两块下肚,已然便要开始打嗝了。

    这时却见焚灯微微睁眼,对项尤儿道:“少侠可否将那柄长刀与和尚瞧瞧?”

    项尤儿眼露疑色,但转眼想到此时焚灯气息奄奄,想来也不会暴起伤人,当下便将幽府递给了焚灯。焚灯右手未折,勉强可以抬起,当下接过幽府,仔细观察了刀身,忽然幽幽一叹,道:“项少侠,此刀关涉甚多,忘少侠断事之时,多想想天下苍生。”说罢将幽府放在地上,又闭了眉眼,自顾调息。

    项尤儿看着地上的幽府,心中忽然想起石信也说过类似的话,一时间心中也是乱糟糟的,正待再吃两块狼rou果腹,却不料伸手摸去,却忽然发现方才身旁的一堆烤狼rou如今只余下聊聊数块。项尤儿大惊四顾,却看见那边盘膝而坐的韩长恭嘴角渗出油光,口中依旧大嚼,看来方才自己一分神之间,这个凤凰贼便偷了狼rou自己吃了。

    只见韩长恭大口嚼了狼rou咽下,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便伸手在自己腰间摸索出一个小小革囊,对着口便是几口饮下。项尤儿看的发呆,待得鼻中传来酒香味,才知这个凤凰贼竟然私藏了小酒,此时却拿出来独吞。

    项尤儿也是好酒之徒,只是从小贫寒,少有遂意之时,此刻见韩长恭偷了他的狼rou,还自己喝起了酒,如何不馋?当下他便觉得全身来了气力,身子一弓,便要乘韩长恭不注意的时候上去偷酒。正在这时,忽见韩长恭将手中的酒囊倾斜,到了些酒在掌中,伸手前去,在贺山的额头与后颈缓缓涂抹酒精,帮助贺山散热,口中道:“永固乖,明儿便会好了。”说话间手上不停,神态中满是眷恋与安宁。

    一旁的项尤儿此时再没了抢酒的念头,呆呆看着这位风华绝代的凤凰上将,想来方才焚灯所言的“认错了人”定有其事。但这韩长恭对那“永固”如此用情,却不知那叫做“永固”的女子应是何等样的风采啊。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别扭,心想若是“永固”作为一个女子的芳名,却总是有些蹊跷的。

    项尤儿此时看见韩长恭将酒壶别回腰上,心中再也没了抢酒的兴趣,他知道此时韩长恭定然不会为难贺山,而此是几人均是重伤,有了韩长恭在洞中护卫,也可少了些野兽滋扰。他戒心虽足,但此时心中对于韩长恭与焚灯这两个幽焉将相也有了惺惺之意,心中自然一松,转眼看向熟睡的贺山,眼见贺山此时神态安宁,不由得舔了舔唇,将眼睛闭上了不看,不多时,便一个人独自在洞中打起了鼾来。而洞中其余三人也是闭目不语,各怀心事,便如此这般,过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