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 翻天覆地
昆吾子稍感诧异。≥>片刻之后问:“此言何意?” “字面意思。”李云心又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看天。 随后低声自言自语:“雨大。这么个下法儿,城里房舍要垮掉不少。” 说完了这话,一双眼眸忽然变成金黄色。脸颊上现出了细密的鳞片、黑里掺了白丝。云雾从他的丝中升腾起来,好像白飘荡,化作雾气。 “收。”他低喝了一声。 洞庭湖边的雨水立即收敛了——从小雨变成细雨,再变成零星儿的雨滴。高天上的浓云翻卷着褪去、缩小,变成丝丝缕缕的白云。而云中褪去的那些铅灰色,仿佛都跑到了李云心的头里——原本黑白掺杂的丝重新变成乌黑色,他脸颊上的细鳞也褪去、眼中的金黄也褪去,再次变成俊俏的少年人。 浓云既散,太阳便出来了。 可惜已经不是艳阳了。他同月昀子在午后的时候开战,到眼下已近黄昏。天空昏,日头落在远山以西,山上一整片红彤彤的火烧云。 李云心叹口气:“可惜。” 随后抬起头踏前一步,向着那洞庭湖中君山的方向高声呼喝:“吾乃渭水龙王李云心!洞庭君可在?出面一晤!” 声音滚滚而去,仿若有形有质,将湖面上的雾气都冲散了。水面起了风与波纹,龙王庙附近的花木被震得枝叶乱颤。白鹭镇上的人也听到了这声响,但都不敢出来看。此地离渭城虽远,可李云心与月昀子争斗时的雷鸣与金光都看得见。到此刻再听见这声若闷雷的声音,即便是最最唯物的人也该意识到…是有神通之士搞出了如今的大场面。 还很有可能是他们月余以来一直膜拜的“龙王”。 但这声音惊动了鸟兽、人类,甚至冲破湖面上的迷雾,却并没有令洞庭君现身。 李云心静静地等待了三息的时间,便又喝了一声。 仍没有回应。 他就转脸去看昆吾子:“不给你面子啊。” 玄境道士想了想,问李云心:“凌儿当真在这湖中。” “她被白云心废了修为,但神魂倒是被一件法宝留下了。我此前在湖里见过她,她在牧云——你知道什么是牧云么?” 昆吾子沉默不语,但脸色渐渐阴沉下来。显然也晓得些陈年往事。 他盯着深沉的湖面看了看,低声道:“那便得罪了。” 这一声不像是说给李云心听的。因为声音虽然低沉,却意外地清晰响亮。 随后他踏前一步、伸出了手。 李云心第一次见识到玄境修士的手段。 昆吾子的手白净瘦削,仿佛指节都有棱角。他先是掌心向上、斜斜地往前探出去——好像插入什么东西底下。 又在一息之后,猛地翻转过来。 李云心倒吸一口凉气——因为他看到了洞庭湖之上的天空。 原本是日近黄昏的天空,那蓝色都有些泛黄了。但就在昆吾子翻过手掌的一刹那,天空忽然黑暗下来。 因为湖水跑到天上去了。 就仿佛天地调了个个儿,一层薄薄的、宛若镜子一般的水面出现在天空之上,从这边一直延伸到极远极远处。李云心猜想,那一片水域的大小应该与这地上的洞庭湖相当——昆吾子只在翻转之间,便将洞庭的水面弄到天上去了。 但事情并不像他想的这样简单。 下一刻,那天空之上的水面开始倾泻。不是淅淅沥沥的小雨,也不是瓢泼的大雨。甚至李云心此前在渭城渭水一地所行的猛烈**,都无法同这种气势相比——整个洞庭当中的湖水,从那天空之上的水面里—— 倾盆而下! 倘若这洞庭湖是一个圆形,那么此刻天地之间便多了一道圆柱。 倘若这洞庭湖是一个方形,那么此刻天地之间便多了一道方柱。 天空之上的水轰鸣着击打在湖面上,出的巨响登时将大地都震得摇晃起来。先是那花木枝叶纷纷落下,再是那龙王庙在一阵猛烈的地动当中倾塌半边。水与水相交,迸出来的能量宛若爆炸一般——向着四面八方而去的水浪就好比溅射的金属洪流,而那洪流还是锋利无匹的! 他们二人所在的这木亭紧邻湖畔。只在一瞬间,木亭便被奔涌的水流彻底摧毁,变成最细微的碎片。两个人都淹没到了水光当中,那昆吾子倒是没什么大碍,然而即便以李云心的强横身躯…… 胸前亦出现了一整片纵横交错的血迹! 从未见过此等奇景——水柱矗立在天地之间,就仿佛是凝固着的。但实际上是从天空当中的那片水面里、这洞庭湖之中的湖水被某种玄妙而强大得可怕的力量搬运到了高中,再重新落回到湖中! 但纵然如此,那湖水的水位却并未上涨,甚至还略有下降…… 当真是湖里的水。 李云心已飞退出数十步之外,但可怕的声音仍震得他双耳麻。一条巨大的瀑布尚且声如雷动,何况是整个洞庭的水,从极高的天空之上倾泻?!这样大的声响、声浪…… 他下意识地向身后看了看。 龙王庙已经倾塌了。目力可见的湖边的一切,都荡然无存。大地仍旧在摇晃、颤抖——白鹭镇里的房屋不可能承受这样剧烈的震动。也许会死掉很多人。 昆吾子仍旧站在他身边、背着手,面色平静地望着天空之上的那水柱。 实际上即便已经退开数十步,那巨大而无边无际的水柱仍旧像是一堵高墙一般压在视野当中,仿佛下一刻便会倾塌下来,将人们统统裹挟进那深沉得可怕的水中——而他们两个宛若两只蝼蚁。 “到了玄境你才会意识到一些事。”昆吾子沉默了一会儿,沉声道,“意识到玄境之下,也无非是世俗中人而已。而真境,算是勉勉强强地掌握了一些力量。然而……并不值一提。” 他侧脸看李云心:“此前你说贫道没有尊重你正视你。到此刻你该清楚——贫道之前给你的是怎样的尊重了。” 李云心盯着面前这可怕的奇景看了一会儿,平静地说:“力量不代表一切。” 昆吾子笑了笑:“所以你是少有的聪明人。也因此,贫道没有杀死你。只是因为你的这句话。” 李云心没有来得及回应他,天空之中便传来更加可怕的声音。 水似乎“流干了”——耸立天地之间的水柱在迅变矮,因为天顶之上的“水面”消失了。最后的湖水被倾泻下来、迅跌落向湖中。而就在那水中,李云心看到一个无比巨大的身影。 他化了真身,足有三百丈长。三百丈,是怎样的概念?长度,或许不是很直观。但若是转为高度——大致相当于他从前那个世界,三百层的摩天高楼! 三百丈的龙身,一个成年男子站在他的面前,就好像一粒尘埃。 然而此刻这洞庭湖水中出现的巨大身影……甚至已经不是“巨大”可以形容的了。这迅变矮的水柱仿佛一口立在广袤大地上的鱼缸,而这大鱼被盛在鱼缸里。但与其说它被盛在鱼缸里,倒不如说是圈禁——因为它本身是就有半个鱼缸那样大小,甚至于它的一条rou须,就同李云心的真身一样长! 大鱼全身赤红,就连肚皮都是泛着暗金色的红。它身上的一片鳞便足有一整个白鹭镇那样大,鳞片在水中出蒙蒙的金光,就仿佛是掺了金粉的。 它的一张巨口便可以占据两个人的全部视线,然而那口中黝黑一团深不见底,绝不仅仅是阴影可以形成的黑暗。 它看起来同一条赤红色的鲤鱼并无甚差别,然而…… 这样的大的“鲤鱼”,本身就已经越了任何常理了! 李云心便知道……此乃,洞庭君的真身! 但这样一条被昆吾子从天空之上“倒出来”的大鱼,就只在两人面前出现了短短一瞬间。几乎就在李云心刚刚将它看清之后,这大鱼便消失了。 一点炫目的红芒出现在半空之中,迅化为一个人形——便是李云心先前在君山上看到的那位“李道长”。 这洞庭君现身之后并不说话。只等湖水完全轰鸣着重入湖中,才红光一闪,瞬间出现在洞庭湖边。 李云心紧盯着他的脚——正距离湖边一丈之远。 传闻是真的。 他的老巢被人翻了个底朝天,而他仍旧不出洞庭一丈外! 昆吾子乃是大成玄妙境界。据说洞庭君亦是玄境,却不知是玄境的哪一个阶段。但无论如何玄境道士刚才那看起来轻轻松松的手段已在李云心心中留下可怕而深刻的印象。 而玄境大妖洞庭君……什么人能将它圈禁在这洞庭中、两千年?! 此刻暴怒的洞庭君浑身都泛着红光。他的双眉竖起,原本就不小的鼻孔因为极度愤怒而张得更大。得知螭吻死讯时他呼出的乃是蒸腾的雾气,然而此刻就连那雾气都变成了淡红色……就好像火云!
“昆吾子,你好大的胆子。”洞庭君的声音像是炭火在摩擦,仿佛每一个字儿都会在空中碰撞出四处溅射的火星儿。 “本君本不愿理你,你却自己找上门——你欺人太甚!” 玄境道士只笑了笑:“洞庭君胆子也不小。竟敢侵吞我道统法宝、圈侑我道统修士。据我所知……还要她牧云。” 昆吾子的声音低沉下来:“洞庭君岂不知取死有道乎?!” 两位玄境的强力人士对峙起来,李云心便向后退了两步、不说话。 洞庭君听了昆吾子的威胁,怒极反笑:“你那道统修士凌空子杀我水族螭吻,此刻竟敢上门同我讨要说法?道统虽强、也可以不讲道理。但是在本君面前,却不怕你们不讲道理。” “这洞庭方圆千里……本君便经营了三千年。你当本君这玄境的妖身,是那些任由你们宰割欺凌的小妖魔么?!” 昆吾子朝李云心看了一眼,开了口。 李云心没来得及阻止他。 “螭吻?”昆吾子冷笑,“可还是未死的。不过倒也不怪你——即便是我,都不晓得他是用什么法子夺了螭吻的舍。倘若不是我亲眼所见,我连想也不会往那个方向想。” “而旁边的这位小朋友既然可以设计夺舍螭吻,想必也可以杀了它。依着我看,我道统的凌空子,你那水族的螭吻,便都是被他给算计了。你这满腔的怒火与其冲着我来,倒不如冲着他去!” 有那么一瞬间,李云心很想现出真身,当即便远遁回渭城里。 ——他没有摸清楚昆吾子。至少,没有完全抓住他。 他不晓得昆吾子与洞庭君说这番话、说他夺舍螭吻、设计凌空子的这番话是因为无意,还是的的确确要害他。 可能是他身为玄境修士,已经习惯了强大的力量,并不很擅长阴谋诡计。因而“夺舍螭吻、设计凌空子”这件事在他看来如今已是细枝末节、随口便说了。 也可能他就真的是想要将祸水引给自己。 李云心迟早也要明说此事,但绝不会是现在。他更想像借着杀掉月昀子的“势”,令昆吾子暂时地可以同他“谈谈”那样子,再借着昆吾子的“势”,同洞庭君谈谈——找回他想要的东西、要回他想要的人,有了充足的了解,再依势利导。 昆吾子不该不清楚这一切。 但如今毫不在意他的状况,只随口便当做“趣事”来说了。 李云心在心中冷笑一声。 出城之前他在汪生书笔店的屋顶上,正告了昆吾子一些话。他希望对方可以正视他所掌握的力量。 但当时对方淡淡一笑,李云心不清楚昆吾子是否真地听进了心里。 而刚才这位玄境道士展示了神通,告诉李云心……“玄境之下,也无非是世俗中人而已”。 再到了此刻。 李云心已完全明白了。 他自始至终没有赢得玄境道士的尊重。对方可能因为他所知晓的一些事情有所顾忌、没有出手,但并不意味着,将他当成了旗鼓相当的对手。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在心中冷笑一声。 这种感觉很不好。 而他也绝不会再像是一个苦苦哀求大人、甚至使着性子、摔着东西去告诉那些大人“我真的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的小孩子一样,再对昆吾子说一遍同样的话。 他会用实实在在的某件事令这个玄境道士为他对自己的轻视付出代价,并且好好地、长长记性——让他晓得他曾经可以成为自己的盟友,但愚蠢而固执的傲慢葬送了那个机会。 可能就在明日,可能在十年之后。 但无论如何,他可绝不是一个大度的人。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