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王鼎
明媚的阳光被垂落得帘幕遮挡的严严实实,屋子里头昏暗极了,唯有佛龛前燃着的线香一闪一闪的发着红光,像极了暗夜之中猛兽的眼睛一开一合。 床上锦被堆伏,隔着轻纱帐子,依稀可见里头的人仍在安睡。她的手凝白如脂,此刻正探在帐子外头,上头覆着同样轻透的纱巾。 太医王鼎拧着眉头跪在床前的踏脚上,右手的中间三指不安的按在纱巾之下的手腕上,慢慢的,他的额头上竟渐渐渗出许多汗珠来。 奇怪!简直是太奇怪了! 王鼎心乱如麻,一时理不出头绪,便又换了左手重新再去号了一遍脉像。这一下,竟然与方才也是差不许多。 此时的他汗如雨下,收回左手,他也顾不上忌讳,竟直接把朝服的袖子给翻下来去擦了汗。 “怎么样?本宫的病可是又重了!” 听着这话中并不属于质问的口气,王鼎赶忙从踏脚上膝行着后退下来,以额触地道:“微臣惶恐,娘娘的脉像一息四至,沉缓有力,微臣无能,只怕娘娘玉体并无不妥。” “哦?是吗?那依大人的意思,反是本宫在无病**了!” 婉薇翻了个身侧卧过来,手肘支在床上反手托起香腮,宽大的袖子滑落下去,白花花一段手臂就这么露了出来。隔着天青色的纱帐,更见一种雾里看花的朦胧之美,让人一见,不由心旌乱摇。 王鼎听到了帐里的动静,愈发不敢抬头,只是继续诚惶诚恐的伏在地上,口中不停的念叨着‘微臣有罪,微臣该死’。 “王大人原是我大清的杏林翘楚,说出来的话,自然不是本宫这不通医理的人能够反驳的了的!只是这后宫里头的人何等聪明,若只是一味的装病,又能瞒得过谁呢!” 她的不怪罪很大程度上让王鼎松了口气,只是她话语中的喜怒并不分明,为求安稳,王鼎也便只能一味的闭了嘴,静候起时机来。 婉薇见他不搭腔,话锋又是一转,却又开口道: “近来大人可有碰到什么稀罕事么?”前半句普普通通,乍一听当真让人摸不着头脑,婉薇见王鼎一愣,也不给他机会发问,只一个停顿,便又补了六个字,“关于珍嫔的胎!” 此话一出,王鼎一颗心倏地重新提了起来。他不安的挪动了一下膝盖,口中支吾道:“微臣临危受命,自然各处有些疑问是需要微臣来解的。” 不知死活的东西,竟然在她跟前扯起谎来了!婉薇有些不悦的挑了挑眉毛,依然不动声色。 “那就有劳王大人,将近日询问过珍嫔腹中龙胎的人,都一一告诉本宫,不许有错漏,也不准你有瞒骗!” 王鼎的头上重新又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早在心里衡量过说与不说的得与失,可一旦婉薇真的过问起来,他却又开始举棋不定了。 “娘娘如今的情形,外头的事情恐怕也是有心无力,何不趁此安心将养身子。稚子无辜,何必赶尽杀绝!”最终医者的仁心占了上风,不自觉间,他又犯了一个足以致命的错误。他自以为胜券在握,却不知胜券在握的同时,自己的把柄也早已握在了别人的手中。 像是被人一拳打到脸上,婉薇的双眼瞪的大大的,因为气极,下巴也有些不可遏制的颤抖着。 “要知道人生在世,身不由己!你我如今身为凡胎,又在凡世,注定谁也成不了完人!既如此,诸事缠身间难免手忙脚乱,可这偶然间的错漏自然也是在所难免。只可惜,人生在世有些错犯得,可有些错,却是绝不能犯!” 王鼎的心脏猛的一缩,没来由得打了个寒战。在他脑海深处深埋着的某些东西,开始渐渐翻腾起来。 她看出了他的异样,却仍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打蛇打七寸,想着这句话,她的嘴角浮起了一抹冷笑,冷艳却又残忍。 “大人适才说什么?‘稚子无辜,何必赶尽杀绝’?想想五格格,本宫才真是害怕!区区一个伤风,竟也能让人丧命,可怜逊嫔去的早,若是她还在世,试问一个做额娘的人,可能这么轻易的饶过你去!” 王鼎心底的旧疤被人彻底的揭了开来,伤口处又开始汩汩的流出血来,他的脊背不自然的僵直着,脸色惨白。 小格格临去时候眼睛里的惊恐、怨恨和不甘,此时又浮现在他的眼前,淡忘许久的负罪感重新压在他的心头,直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这是他犯下的罪,他实在无可推脱。 “宫廷中人,谁的手上能是干净的!微臣不是,娘娘也不是,恐怕这后宫之中也难以找到一个!” 王鼎气急败坏的喘着粗气,什么尊卑有别也是顾不得了,一双通红的眼睛大喇喇的直视着婉薇,竟破天荒的顶撞起来。 此时婉薇也来了兴致,她饶有意味的看着他,像是看到了老鼠的猫,双眼冒着熠熠的光。 “的确!人在宫中为求自保,难免会有非常手段。本宫从不否认本宫的手上沾着血腥!”婉薇将手展开放在眼前,掌心的纹路清晰可见,白皙滑柔的肌肤上没有任何cao劳的痕迹。“古人云,最毒不过妇人心,女人之间的争斗自然少不得阴狠二字!可王大人却不同,医者父母心,面对一个无辜的稚子,本宫自问绝不轻易出手,可你呢?你又是怎么做的!” 王鼎似是被一口气哽住了喉咙,腔子里更是闷闷的。他想说些什么,可嘴巴张了一张,却到底也没说出什么来。把柄握在她的手里,他也莫可奈何。他原本僵直的脊背开始一寸一寸的软了下来,挫败渐渐爬满了他的脸庞。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这是他的果报,这一辈子都避无可避,藏无可藏。 他的颓然全都落在婉薇的眼里,她心里不过暗啐一口,却并不打破眼下的沉默。她最终最想看到的,是一颗彻底臣服的心。 压抑的沉默令王鼎的神经持续紧绷着,并且已经达到了崩溃的边缘。也许只是一炷香的时间,也许还要更久,到了最后,他终是撑不住的开了口。 “是莹嫔小主,她向微臣询问了珍嫔小主的胎以后,便以血滞致使经行不畅为名,要微臣配几副桃红四物汤与她!” 竟是她! 想到那日夜宴时她对珍嫔隐忍的不耐,婉薇倒也没有惊诧过长的时间。毕竟眼下颙琰对珍嫔的兴致淡了,这在旁人眼里,必然是个动手的好时机。 “想必这药大人还在调配,既然莹嫔身子不爽快,你也无谓再与她添些气恼,全数配给她便是。” “娘娘是说,要微臣再做一次恶人?” 王鼎的额头上冷汗涔涔,整个人如同身在冰窖,浑身簌簌的打着哆嗦。 “大人错了!”婉薇对他的异常视而不见,只管自顾自的继续说道:“主意是莹嫔拿的,药是你配的,与本宫何干?本宫不过是体恤姐妹,多问了两句,仅此而已!” 婉薇见事情已经达到了预期,也不再与他磨缠下去,她慢吞吞的从床上起身,继而盘腿端坐。 “至于本宫的病,想必大人心里已经有数,大概也不用本宫再多说什么了!本宫今日与你说这么许多,是头一回,也是最后一次,望大人日后谨言慎行,切莫辜负了本宫的一片心!”
婉薇的声音之中一扫方才的婉转低回,凌厉有如厉鬼,王鼎被这声音猛然一喝,方才还游荡在体外的三魂七魄登时归了位。 他知道事情已然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了的,纵使心中万般不愿,千般不想,如今也只能屈从了。 木然的磕头,木然的起身,木然的跟着四禧离开,王鼎仿佛一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婉薇目送他转出帘外,方才起身从帐中走了出来。 而就在此时,红苓却从帘外走了进来,她见婉薇已经落座在梳妆台前,便着手拾掇起床铺来。 “王大人历来是个明白人,今日也犯起糊涂来了,主子可不要为这个生气,为了那木头气坏了身子,反而不值当的!” 婉薇拿着一把桃木梳,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耳后的一绺头发,她的目光随着红苓的动作移动着,眉尖若蹙。 “你知道本宫的规矩,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难道还要本宫教你么?” 红苓身形一顿,立时便转身跪倒在地磕起头来。 “奴婢知罪,不该擅自议论职责之外的事情,还请主子饶了奴婢!” 红苓的声音中带着哭腔,磕头如捣蒜。 婉薇漠然的看着她,依旧理着手头的那绺头发。她素日也爱饶舌,可此番她责怪于她,却并不是因为这个。这个时辰,她应该在后殿缝制新衣,此刻出现在这里,实在不该! 宫中生存,小心方能驶得万年船,所以婉薇处事,向来都是分工明确,各自之间也不允许互通消息。王鼎历来属于四禧管理,红苓猛不丁的插一嘴,倒让人不得不疑了。 “本宫让你缝制新衣,你胆子倒大,躲懒竟然躲到本宫这里来了!” “主子明察,奴婢们并没偷懒。只是方才茗香那丫头提议,说是香色的衣裳太过庄重,怕是上身会显年纪,那挑染了花样的料子也不宜再往上头绣花,便提议说‘不若在纽扣上花些心思来的巧妙’。是以趁着她去找纽扣,奴婢才得了这片刻的功夫出来逛逛,哪知道刚进门就碰见王大人出去,还苦着脸,是以才有了方才的话。” 滴水不漏!婉薇并未从她的话中找出漏洞,再看她一脸坦诚,婉薇不由暗自一笑,腹诽起了自己的多疑来。她与四禧在身边服侍多年,若是真有反意,恐怕也不会等到这会儿了。 如此想着,婉薇的脸色也便渐渐好转起来,“她倒会想!不过说起纽扣,本宫这里倒还真有些新鲜玩意儿!你去库房里翻一翻,可有没有一个景泰蓝的圆钵?那里头有从前从旧衣裳上铰下来的白玉琢蝉钮,也还算新奇,拿去缝上吧!” “主子见多识广,赞好的东西自然不差。”红苓也跟着附和两句,并适时的挪动了一下膝盖。 婉薇见她如此,知道她的小心思,口中道了句‘生受你了’,也便免了她的跪罚。 “主子这话见外了,打是亲,骂是爱,主子教育奴婢,正是不拿奴婢当外人呢!”红苓麻利的从地上爬起来,几句话就把婉薇给逗笑了。 “呸!”婉薇轻轻的啐她一口,手指指向红苓笑道:“哪里学的混话,也敢跟本宫这里胡沁!” 红苓也不是那起子不识眉眼高低的人,见火候已到,也便不再放肆下去。婉薇仍是坐在镜前继续理妆,却不曾见镜子照不到的地方,红苓带着一脸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释然,暗自长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