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春深近迟暮
觥筹交错,歌舞升平。重华殿里,纸醉金迷的背后,却四处弥漫着一股子颓废到了极致的霉味。人人都忙着藏在违心的笑容后面推杯换盏,可真正能品出这积年陈酿滋味的,却又能有几个呢? 此次的出征,真可谓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愁的人,只怕此一去凶多吉少,归期无限。而那欢喜的,却料定这一遭必回大显身手,扬名立万。 禧恩便是这二者之中的后者,此刻的他只管目不转睛的盯着堂中的舞妓看得入迷,连手中酒盅里的酒倾了些在衣袖上,都尚未觉察。 忽觉手上的盅子被人夺了去,他这才回转了心神。 “少喝些吧!”和仕泰将手中的酒盅放下,跟着又用一旁的热手巾把子净了手。禧恩却不置可否,只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道: “我可没醉!”接着便压低了嗓门把头歪向和仕泰,“我只不过觉得先前三格格的一舞甚是美妙,以至于这后头的简直味同鸡肋!”他乜斜着眼睛摇了摇头,便一低头就着和仕泰的手将杯中的残酒喝了个干净。 “浑说什么!”和仕泰带了些警惕,脸上的笑容也尽数散了,“她是谁,也能由着你这般浑比!” 禧恩仍是那般懒懒散散的斜欠着身子,显然已经有了七八分的醉意,“怕什么!这里的人只顾挂着自己的小命,哪里有心听咱们的壁角!再者说来,我这也是赞她舞技超群,她听了倒还该谢我一谢!” 这时正有侍女上前来斟酒,和仕泰无心与他一个醉汉分辩,只得作罢。互听一阵嘀哩嘀哩的铃铛声响,他随着那声响看过去,却见那侍女露在袖子外头的一截皓腕上,套着一只黄灿灿坠着铃铛的金绞丝镯子。 这世上竟有如此一模一样的东西么? 脑海中忽的浮出一张带着微嗔的脸来,和仕泰骇的心跳骤停,竟为自己这么轻易的想起她而感到慌张和不安。论长相身段,她断断算不得绝色,可就这么一面之缘的人,竟肯为自己说话!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只凭她这份情,也是值得他记住她的。 和仕泰心里头如此的开解着自己,果然化去了不少不安。忽见那酒壶的方向对向了自己,他连忙举杯去接,只是却久久未见有酒斟出来,他的心中很是纳罕,抬头去看时,却被眼前之人惊了一跳。 眼前之人,不是长歌还能是谁! 看着长歌,和仕泰突然有些闪神。正所谓浓妆淡抹总相宜,此时的长歌一身浅碧色的宫女衣裳,乌油油的及腰长发只简单的打了一根麻花辫,脸上也未施脂粉,清爽的如同一支刚刚崭露头角的雨后初荷。 见他愣愣的看着自己,长歌的两颊登时飞起了两朵红云,声如细蚊的嗔道: “喝还是不喝?” 和仕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下意识的去看一旁的禧恩,却见他早已如一堆烂泥般彻底醉倒,略略定下心神,方将杯中长歌所斟之酒一饮而尽。 长歌的身影已然消失在殿外,和仕泰稍坐了会子,又与前来敬酒的几个人碰了几杯,这才起身也往殿外走去。 刚刚出了大殿,便有一个小太监迎了上来,不等他问,竟直直带他往西边而去。待到了偏殿,那小太监悄然告退。和仕泰对长歌的手段多有耳闻,也无过多诧异,只管整整衣裳大大方方的走了进去。 “那个禧恩当真无理!若不是看着你,我可饶不得他!我乃堂堂大清国的三公主,岂能由着他这泼才肆意轻薄!” 一进门长歌便像刚过门的小媳妇一般,亲自递了热毛巾来让他净手擦脸,和仕泰也不推辞,一概照单全收,只是心里却盘算着,该怎么开口问她镯子的事情。 长歌也不是傻子,倘若他一进门便问起翠竹,那倒证明了他的心中磊落无私,眼下如他这般不言不语,反而露了行迹! “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 长歌竭力自持,尽量不流露半分不满在脸上。可她毕竟是做惯了主子的人,这等卑贱下作伺候人的功夫,她又如何能够真的适应,更何况这个对象还是如此这般的不解风情! 这厢长歌忍得这么辛苦,那厢和仕泰却是不由有些忍俊不禁,他也不想再继续逗她,遂立起身来作揖道: “冒受格格情意,奴才僭越了!” “你既知我之情意,那你可知我之心意?”长歌目光如水,声调柔婉,已经欺身上前。 她热辣guntang的言语有如当头棒喝,令和仕泰大脑一片空白,甚至都忘了闪躲。他那一颗被千年寒冰包裹着的心,此刻也因为她那炽热如岩浆的热情而开始有所融化。 看着面前越来越清晰的她的面孔,和仕泰的呼吸竟不自觉的急促起来。他已是而立之年,漂亮的女人他不是没有见过,其中投怀送抱的也是不少,只是像她这样明艳热烈的可人儿,他却是第一次见。 怀中的美人儿散发着诱人的气息,令人不忍拒绝。他任由她身上那扑鼻的芬芳吸入到肺腑,他的意志,也随着那似乎是有魔力的气息一道,一点一点的开始松动瓦解。 意乱情迷间,他的唇不由自主的印在了她的唇上,顷刻间,四片温热的唇片便难舍难分的纠缠在一起,仿佛飞了许久的蜜蜂终于寻到了久违的花蜜,迟迟不肯分开。 忽然,清脆的铃铛声诡异的响了起来。和仕泰如梦初醒,赶忙将怀中的美人儿推了出去。 长歌始料不及,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她的脸上,那两团娇俏的红晕犹未退尽。 和仕泰不敢再看她,微一侧身再次作揖道:“奴才罪该万死,还请格格恕罪!” 长歌的心绪也已然平复下来,三分庆幸之余,心中更多的,却是懊恼。 “原来你也知道什么是放肆!”她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衣裳沾惹上的土灰,她愤愤的将手缩在袖子里,轻轻的将镯子撸了下来。“调戏当朝公主,你的确罪该万死!”只是一个转身,长歌已经恢复常态的脸上复又飞起红云,她的手指划过她的唇珠,适才那一幕又浮上了她的心头。 “奴才一时忘情,现已知罪,但凭格格处置!”
和仕泰自知理亏,也怕方才的事传出去会对婉薇不利,自然只能服软。他暗叹一句无奈,单手牵起袍角,便要屈膝跪下去。 “你这是做什么!”未及他完全跪倒,长歌已然再次转身制止了他,“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若真想赎罪,等你凯旋而归之日,倒不如去皇阿玛那里跪一跪!” 和仕泰不解,只瞧着长歌发愣。长歌被他瞧得没了脾气,只伸出她修长白皙的食指往他胸前一戳,“真是一副猪心牛肺!还说什么京中第一才子,我看真真儿是讹传不假!” “格格乃天之骄女,心思堪比风云,奴才愚鲁,还请格格明示!” 和仕泰也不知为何,只觉今晚的头脑远没有往日灵光好用。且眼下也不是比诗词文章、拳脚功夫的时候,多年所学,在这个活色生香的丫头面前,竟是一点用处也无。 “你!”长歌急的直跺脚,这次不只是脸,就连她的耳朵,也都跟着红了起来。昨日的一见倾心已经让她失了女儿家的矜持,难道连求亲这等大事,也要她先讲出口么? 她的心里有些挣扎,她只怕错过了今日,便再也不会有来日。可一想到自己的身份,她又怕一开口便会遭到他的拒绝。两下纠缠,她的心里似乎有两个小人儿在打架,你一拳我一脚,打的难分上下。 和仕泰见她一脸羞赧,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中模糊不清的浮出了一点头绪,突然恍然大悟的他惊喜非常,此刻的欢愉,竟远远超过了当日金榜题名的时候。他只当此番之事不过是她要加害于他的诡计,此时才道,原来竟是自己枉做了小人! “格格是说?” 和仕泰向前一步想要去握长歌的手,千钧一刻之际,却猛然又收回了手。长歌见状,却是自己上前握住了他的手,她此刻愈发相信自己的眼光,眼前之人,的确值得自己委身于他。既如此,那便不能再给他逃掉的机会,是时候下一剂猛药了。 “是!等你凯旋之日,我要你去向皇阿玛求亲!”长歌的话说的无比笃定,她真的认定了他,无关他的身份家世,无关他的外貌学问,只因为她爱上了他,此刻她的心,只为他一个人而跳动。 “我要你时刻记得,在这颗心里有你!”长歌将手中和仕泰的手掌轻轻拉向自己的胸前,隔着外衣感觉着他掌心的炙热,她的眼中不知何时竟落下泪来,也许这一别换来的是日后的厮守,可也有可能,这一别便是永恒! “长歌!”和仕泰满足的长嘘一口气,轻轻将她揽入怀抱,他满是宠溺的轻拍着她的后背,信誓旦旦的说道:“此生,我必不负你!” 夜凉如水,新月如钩。 一夜东风过后,紫禁城的树一水儿的再次重新披起了绿衣。 久违的春天,终于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