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江南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神池的冬天很冷很漫长,可终有过去的一天。 相公再不用蜷缩着身体抖个不停,在阳光充足的檐台上,睡得很舒展,它长大了不少,但也不过是从一只大耗子长到一只猫大小,春天来了,野猫也多起来,常能听到和看到猫诡异的叫声以及它们飞檐走壁的身影。 一只黑花大狸猫几乎每天都在院子里出没,我坐在屋里,看它像个优雅的绅士,轻盈而又气派地一步一步从窗前走过。 它与生俱来的王者姿态让相公完全折服,相公只能对这位不速之客采取容忍的态度。 与相公相比,或许我的涵养性还要差些。 去邮局存款那天,我本来心情很好,出门前刻意打扮了一番。水,乳液,精华,霜,好几层化妆品抹下来,足足费我好几分钟,亏得我戴眼镜,涂睫毛膏也只是白浪费时间,所以,我还是省了不少时间。 现在的我,终于明白那么一点点,真实的面孔给自己看就行了,给别人看的时候呢,就得掩盖起来,哪怕只那么一点点。 我在窗口上趴着填存单,那是一张很复杂的表格,我还是头一次填,我觉得困难,而且有一种慌张的烦,我正想着怎么存个钱还这么麻烦,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紧帖着我后背响起,你快不?我的事情一下就办完了。 我正烦着呢,但为了办事,我正使劲让自己不那么烦,可是这个讨厌的声音伴着讨厌的味道让我更烦,还有一只右手握着一沓钱杵在我脸跟前,我头也没回,脱口而出,窗口多了哇。 那人一下子不高兴了,不是,应该是发毛了,口气大变,我就问了一下,你倒是窗口多了哇,没见过你这么个气呛,你是咋说话了…… 一连串裹着锋利冰刺的话语喷过来。 这从天而降的语言攻击让我猝不及防,我只觉得全身一个激灵,心想,这么多窗口,总有个先来后到,干嘛非盯着这一个,你嫌慢,找快得去,你急我还急呢。 我面容一怒,蹭地回过头去,眼睛刀锋般死死盯着他。 他也同样暴怒,此时我俩的表情仿佛一面怨毒的镜子投影出的二副面孔,面容丑陋地扭曲着,眼睛使劲瞪着,恨不能将对方整个吞噬下去,瞳仁则野兽般眯成一条缝,凛冽的寒气笼罩在我俩周围,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他个头不大,块头不壮,他也不年轻,动起手来指不定是不是我对手。我冷冷地看着他,身体里的血液掺杂了厌恶可能变为黏糊糊的绿色,发出幽幽的光。 但我马上想到此时此地,决不是决斗的好场所,而且,川的影子立马浮现在眼前,眨眼间,我便做出选择。 我硬生生地吞下这没来由的酸毒气体,因为这气体形同毒药,我一定脸色苍白且扭曲得像个鬼魂。 我回过头来,面对柜台,不再看他,右手僵硬地拿起笔,身体向左移动一步,极不情愿地简直就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那你先来。 那个男人仍然不停地吗吗咧咧,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几个和事佬在一旁轻声劝说着,我低头趴在那儿,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他不满的声音使劲往我耳朵里钻。 我几乎忍不下去,恨不得变成聋子,我真想回头狠狠扇他个耳光堵住他那张臭嘴,好让他清静,太讨厌了,太心烦了,在那一刻,只要能让他闭嘴,随便什么方法都行。 我无法形容,那一刻有无法形容的漫长。 他最终到了隔壁窗口,这件事情不了了之。 从邮局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看起来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别人也不会发现我有什么不妥,只有我自己清楚,出来与回去,同一条路,二种心情。一种轻松,一种酸楚。 下午,上单位,在我的办公室一边记日记,一边等局长,有五份表,一份五张,需要局里的盖章。 把上午的经历记下后,出院子里溜达,路过江南办公室的时候,刚巧她把鼻子帖在玻璃窗上无声地向外观看。 口字形的办公楼像个没有顶的洞xue,午后的阳光全部投射在前面四楼的后窗,白昼一样明亮,相对而言,我们这边的窗子则很幽暗。 在幽暗的玻璃后,江南的面容笼罩着迷惘般的诱惑力,我从窗外经过她身旁,空气里突然出现了不经意的波动,时间在倒流,我又一次从窗外经过她身旁,透明的涟漪一晃而逝,时间再一次倒流,我不停地从窗外经过她身旁。 那是一个封闭的空间,除了她,只剩我,除了我,只剩她。 从我的瞳仁里看出去,江南脸部的轮廓很清晰,仿佛美玉雕刻出来的一样没有瑕疵,非常的润泽,她细长的眉毛轻轻皱着,目光从柔软的睫毛下投射出来,她目光里仿佛沉睡着已经沉睡了百万年的峡谷,在被森林覆盖的边缘,不是荒漠,而是壮阔的白雪皑皑。
我从窗外经过她身旁,与她的眼神相对,就在那一刻,我身体里一直聋哑着的那一部分,被她瞬间吹响了。我本来以为那一部分会一直持续着无法结束的发不出声音,但在这个无法预料的时刻,突然就嘹亮起来,于是,我的心变得窒息了一样柔软和脆弱,也许,江南,在那一刻,也注定有相同的感觉,因为在那稍纵即逝的一刻,有真情流转。 我不自由主地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脸,手指划过她脸颊的时候,她的睫毛微微颤动,但她的脸颊仿佛定在那里,一动没动,她有些迷惘,仿佛被催眠而不能够苏醒。 然后,我走进门,冲她微笑着说,隔着玻璃抚摸你的脸。 她回过头来,脸上浮起笑意,在她准备开口说话之前,我赶忙逃开了,怀揣着隐约的恐惧。 前些天,江南说她需要一只大狗种子的小狗,她家的看家狗不小心给车辗死了。我满口答应,想起前院邻居家的二只白底黑花狗正愁着没人抱呢。可是,我一下班回去就去问的时候,人家说没有了,我着急地又问,一条也没有了?人家笑着说,那几天满月了你们没人要,现在一条也没有了,一条给了亲的了,一条给了朋友了。 回了家我还失望了好一会儿,总觉得本来可以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东西,就能办了的事,却错过了。 临下班之前,局长的车缓缓从大门外驶进来,我赶忙拿了表跟上楼去盖章。 这五份表,不停地改来改去,不停地重做,反复地盖章,似乎永远没有尽头,要修改到世界末日才能够合格。 局长似乎也心情正不好,又或者需要摆摆架子,他边找公章边说,又要重打,既然这么严格,填的时候就应该认真些。 我低声下气地回答,就因为少了四个字,第一作者,就得重来。 我半蹲在茶几前盖章的时候,心想,你麻烦我还委屈呢,可是,我不是这个借口,又怎么能够接近你呢,如果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麻烦你,又怎么会让你记得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