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言情小说 - 花满三春在线阅读 - 15 穷途

15 穷途

    15穷途

    大成天王信守他同苏牧亭的约定,放过苏家老少妇孺,为了表示他的大气风度,他还允许苏家一辆马车带足补给送金姨娘、墨君和“砚君”前往落乌郡完婚。不仅如此,出于怜香惜玉的本性,大成天王善意地提醒,现下大新、大羲两军正在激战,道路不平静。他不可能护送苏牧亭的妻小。一到大新的地界,他们母子就必须听从老天爷的安排。

    作为善意的代价,苏家百年老宅压上封条,弹指之间变为大成的财产。

    那一刻金舜英心中还存在幻想。封条是太新、太轻薄的两张纸,她总觉得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被揭去,它们背后的百顷良园,亭台楼阁,水榭雕梁,带不走的家具字画,还是苏家的。她甚至幻想,苏牧亭会冲丢在地上的封条冷哼两声,轻蔑地迈过大成天王的御印,回到那个大得夸张的家园,端坐在东西南北十三个书房中的一个书房里,读那些金舜英永远没兴趣瞧一眼的书。

    马车驶出汲月县城,金舜英大开车窗探头张望,看着那些紫衣的士兵喊着号子整队收兵。她不住恳求车夫走得慢点,而不是快马加鞭驶离是非之地。她在幻想,也许走得慢点,很快就会有人追上来说“你们可以回去了”。

    直到马车驶过曾经属于金家的金山,金舜英还是扒着车窗向后眺望。

    金山被远远抛在后面,山尖被接连而来的密林遮挡,金舜英的眼睛和耳朵大张,想从变壮阔的天地之间找寻追赶他们的身影,希翼在风声树语中分辨出细微的喊声叫他们折回。

    天际绽放曦光时,金舜英发现她耳中充满了彻夜未睡带来的耳鸣,眼睛再也看不到她的金山了。

    “你到底是谁?”她缩回马车中发出第一个疑问。因她一路打开车窗,马车冷得像个移动的风xue。那女人一直缩在角落,紧紧裹着她自己的披风,没有抱怨也没有和金舜英一起眺望。她依旧披着她的头纱,缀满花朵的白纱掩盖了她所有的情绪。

    金舜英到现在还没有看到她的真面目,气不打一处来,觉得这女人是诚心伪装成淡白色的鬼魂,以为这样金舜英就看不到她。金舜英猛地伸手扯住她的面纱,嗤啦一声发xiele积累的怒气。金舜英不知道自己的怒气从何而来,为了冒傻气拿百万黄金打水漂的苏牧亭,为了失去的家园,还是为了苏牧亭强塞给她的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

    裂开的面纱下露出一张无动于衷的脸,美丽但生硬。金舜英大喝一声:“别装了!别装你是没人能看见的鬼,别装你是苏砚君!”

    那人像被施咒的木偶忽然获得生命,飞快地伸手捂住金舜英的嘴。金舜英的整个下巴被她冰冷的手掌紧紧扣住,发现这女人的手可真大。

    “我就是苏砚君。”她低沉地说。

    她的声音像遭受了风寒似的暗哑,闷得不像女人。但她的眼睛绝不像生病,金舜英在一刹那想起了将她卖掉的哥哥——在他几近疯狂崩溃的时候,眼神也是这样的。

    金舜英屈服在她的目光中,一路上不仅不敢提问,甚至不敢再和她搭话。

    墨君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包裹在厚重的毛皮中,这时候也感到冷,开始在睡梦里嘟囔。金舜英顾不上那蹊跷的女人,紧紧和她儿子依偎在一起。终于,她开始思考人生的另一个可能的走向,一条前途未卜的路:如果苏家的封条再也不会揭下来,她和儿子该怎么办?

    马车驶到汲月县邻近的小村庄,金舜英要求停下来休息,其实是想等一个明确的答案:她的宿命到底是回到苏家,还是不得不踏上不知所终的迢迢前路。

    答案并没有让她等太久。

    第二天,整个汲月县和周围地区都疯传一个消息:苏牧亭因为支援大昱复辟,被大成天王下了天牢,家产没收,苏家老宅变成了大成天王的堂弟应天将军的府邸。

    金舜英坐在小旅馆的房间里欲哭无泪。房间很温暖,让她更心酸——在她的前半生,像这样一个温暖的房间是奢侈品,她敢奢望日复一日住在里面,它就敢一刀一刀地将她剜成瘦骨嶙峋。她从没想过人生的下半场,她自以为再也不必为温饱住宿花钱的时候,穷困又反攻过来。

    金舜英打个哆嗦:绝不能被它打倒!金舜英绝不再过穷困潦倒的日子!

    忽然她明白该怎么做:必须去找砚君。不管怎么说,金舜英是苏家的人,苏墨君是苏家唯一的儿子,砚君不能不管。哪怕要低声下气求她,金舜英也认了,谁让苏砚君是连家的媳妇,连家剔剔牙缝就饿不到金舜英。

    金舜英拿定注意,木然半侧上身,俯瞰和衣而睡的陌生人。她总不能带着一个苏砚君去找苏砚君吧?

    仔细一看,这神秘的女人不仅手脚大,身材也比砚君高出去半头。砚君的身量在汲月县乃至南方女性当中已算是高挑,金舜英常笑她是会走的竹竿。大成天王大约早就听过关于砚君的种种流言,没有怀疑这高个子女人的身份。

    “你到底是谁?”金舜英问了第二遍,但神秘女人似乎真的睡着了。亲眼目睹苏家覆灭的夜晚之后,她竟然能睡着。金舜英忍不住在心里替苏牧亭叹了口气:你这有眼无珠的死老头子,救的都是些什么人!

    对着那张熟睡的脸,金舜英产生了抛弃的念头。苏牧亭要她带这女人走的时候,肯定不知道这女人狼心狗肺,根本没把苏家的命运放在心里。她连这女人是谁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学苏牧亭的傻气?

    心中晃过这些念头之后,金舜英明白自己应该如何在未知的道路上迈出第一步。

    此时刚过正午,她由着神秘女人去睡,悄悄唤起墨君,硬拖着睡不醒的倒霉孩子,蹑手蹑脚离开旅店。

    她算准那女人不会很快醒来,但她没算准的是自己——每一文钱都要用在刀刃上的紧要关头,她锱铢必较的性情自然而然地涌现,她只记得她已经失去了一切,以后能够依靠的只有包袱里那不太鼓的荷包,而短暂地忘了自己是在逃命。她开始和掌柜计较房钱。毕竟她来时已经天亮,现在才刚过正午,她坚信其中一定有掌柜能够让步的空间。

    可惜她看错了掌柜的为人,他简直像是金舜英女扮男装的分身,搬出各种理由为自己找借口的功夫旗鼓相当,连尖牙利嘴也像是一脉相承。

    这番计较看似要持续到墨君长大成人的时候,一只手稳定地将一块银元放在柜台上。那是大成治下通行的货币,掌柜一看就眉开眼笑,完全忘记刚才快要化身青面獠牙的厉鬼生吞金舜英。

    金舜英转身看,发现出了那块银元的人蒙着半幅面纱:另外半幅是被金舜英扯裂的。她有点泄气,知道今天不可能悄无声息、不伤和气地从这女人跟前走开。

    为了打起精神,金舜英又去看掌柜放在嘴里去咬的那块银元。掌柜一见金舜英的目光,立刻品尝到同类才能察觉的贪婪,迅速地将银元收入柜台。作为他的同类,金舜英知道这动作证明银元货真价实。她拍着柜台叫道:“找赎!”

    蒙着面纱的女人若无其事地向门外看,用她沉闷的嗓音说:“马车已经备好了?我去车上等你。”

    金舜英正一枚一枚地数着掌柜一枚一枚放在柜台上的铜钱,清点无误之后一把扫入荷包,讪讪笑着说:“零钱重,我帮你收着。”

    那一刻她心里不是没有沮丧。她不得不继续和这个神秘的旅伴同行,至少一天,没准更多天,而她根本不喜欢这神秘鬼祟的女人。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她是带着孩子逃命的女人,如果讨厌的旅伴明天还能拿出一块银元,她有什么理由抛弃人家?人生在世,谁能完全避开自己讨厌的事呢?有时候就是不得不做嘛。金舜英觉得心里不舒服的感觉稍微减淡。

    “要不是为了钱。”她嘟囔一声,拉起墨君的手,跟在神秘女人身后跨入马车。

    沉默的旅程向北方延续,有时候金舜英的好奇压过哀戚,她倚在窗边欣赏风景。有时候她的好奇压过排斥,她靠在角落里观察她的旅伴。

    神秘女人依旧躲在面纱和披风里。金舜英这时候想到一个问题:她的钱袋藏在哪里?看她的样子并不像身携重金,倘若她携带的全是大成银元,到了大新地界就无法再用。这个结论让金舜英略微感到不安。

    她焦躁的神气和闪烁的目光引起那女人注意,女人用鼻端哼了一声,“你想要多少钱?”

    金舜英吃了一惊,疑心女人懂妖术,能读出她的心思。

    “送我到落乌郡要多少钱?”女人直截了当地问。

    金舜英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么贪钱的人,还没有像她考虑得如此长远,这问题至今尚未出现在金舜英的疑问清单中。“你能给我多少钱?”她装作镇定,学着苏牧亭那股清高的神气。

    苏牧亭的清高往往代表他看不起阿堵物,而金舜英早就发现,同样的表情被她搬到自己脸上时,只能说明她看不起数量太少的阿堵物。此时此刻正是这表情出场的最佳时机。

    神秘女人似乎在冷笑。“只要你能想得出来。”她傲慢地说,“只要我愿意,我能给你一个苏家,再加上你的三座金山。”

    金舜英无法控制自己张大的嘴巴和变傻的头脑。当她重新恢复了控制权,心想这女人不是虚张声势,就是疯了。为了确定到底哪个选项符合女人的情况,金舜英喃喃着第三次发问:“你是什么人?”

    这回女人没有避而不答,也没有好好回答。金舜英听到她讷讷地自言自语:“是啊,我是什么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