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又时怨
秦府规模宏大,堪称洛阳城里一大奇景。就算不提其规模,就是府里的建筑与设计,景色与花草,也是足以令人瞠目结舌。 一入眼,就能看见秦府朱红大门对着的照壁。 照壁上一凤一凰,栩栩如生,每个细节都精雕细刻,特别是神鸟的眼睛就如真的在深情凝视着对方,即使彼此都化为石雕,也心系曾经海阔天空,曾经经过的河水干枯,经过的千年万年。 左方一枝雕刻的粉菏,也似乎正摇曳着,娇嫩的花瓣上,是真挚爱情的高歌,一曲《凤求凰》,相如赢得了文君的心。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这首爱情的赋文,就这样直白毫无遮掩的刻在秦府大门的照壁上。它是秦子楚亲自命令工匠把他自己抄写的赋文,一笔一画完全毫无差别的雕刻在上面的。 单单看笔风,就令人觉得是一种享受,和风扑面,清逸俊秀,仿佛仲夏之际绿叶漫天,日光照耀远方河流的清澈,波光点点,就如初见他时的温润无害。 秦子楚小时候,居住在长安。七岁前,锦衣玉食,父亲与娘将他视为掌上珍宝。而在他七岁时,父亲因朝中政变,一纸皇书,被关入牢狱,秦府也被抄了家。 祸不单行,秦子楚的父亲在狱中得了重病,又没有及时医治,便一病而亡,他的阿娘因自己夫君突然死去,没了支撑,也郁郁而终。 此间时代,有亲族被朝廷抄家或是贬官,其族人不愿生惹祸端,大多事发时便与亲族断绝关系。 因此,还是无牵无挂,自由自在的秦子楚,一霎时就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族人皆不愿领养的一个罪人之子。 他父亲的一位朋友,也就是祝心的父亲祝良佑将秦子楚接进自己家中居住,而从那以后,秦子楚就一直在祝府中生活。 那时,他刚刚到祝府,面前的地方,轩昂壮丽,雕梁画栋,亭台楼阁皆以朱红为色,仆人婢女,个个着锦衣戴玉钗,端的是富丽堂皇。 即使是曾经的家,也没有这样奢华过,才七岁年纪,小小的秦子楚还不太清楚自己怎么会到这样像皇宫的地方,虽然他不知道皇宫长什么样,他也不知道阿爷与阿娘怎么了,只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书童,还有被他常常捉弄的婢女不见了。 突然看到了许多陌生人,他们都着素缟,面色严肃,整天都是眼含悲戚的盯着他自己。唯一的奶娘牵着他的手,将他送到了祝府后门,“阿郎,从今以后你……”她说着说着就哭了。 秦子楚伸手擦拭奶娘的泪,还带着稚嫩的声音传出来,“阿蒲,你不要哭,看见你哭,我也要哭了,阿爷常常告诉我,男子汉是不能哭的。” 奶娘不忍心看见这么小的孩子,就要知晓自己的双亲已经不在了,便说道,“阿郎,你在这住着,凡事要多小心。不要像以前在府中那样爱捉弄人,在这就不能像以前那样想吃什么就有什么了……” 她掩面,转身伸手一抹眼泪,又对着秦子楚道,“你的阿娘与阿爷只是……只是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他们过一段时候就会回来的。” 阿蒲将秦子楚拉着,走到祝府的管家面前,最后再嘱咐着,“阿郎,我以后不能来看你了,你要记着刚刚阿蒲给你讲的话。” 她快步离开祝府的后门,却听到秦子楚带着稚嫩的声音,“阿蒲,你要去哪?你是不是像阿娘和阿爷一样过一段时间就回来了?” 而秦子楚只是看到了她走的更快的身影,转眼就消失不见,只留下朱红色的大门,和它因为年代久远而出现的陈旧。 他被一个胡须满面的人拉着向陌生的地方走去,一路上东瞧西望,周围是绿树清溪,啁啾宛转,不知走了多久,最后入了一个屋子。 堂屋里坐着一个人,此人不怒自威,虎背熊腰,美髯白面,眼里只有着肃然与稍稍的厉色,仿佛是乌云密布将要落下倾盆大雨,令人不禁害怕。 小小的秦子楚看了他第一眼,就不敢再看第二眼,他玉一般的脸庞埋了下去,忽然听见那人若利剑出鞘一般的声音,“你叫秦子楚吧?” 秦子楚看见陌生人如此不可亲,便不敢说话,他只是飞速的抬头看了面前人一眼,点点头,又低下头去。 那人又说,“我是你父亲的朋友,你以后就唤我阿伯,你可知,我将你接到这儿来的用意?” “不知。”秦子楚见他脸色发黑,不好亲近,就更加害怕,于是他声音小小的问,“阿伯,我的阿爷与阿娘去哪儿了?” 屋外的阳光格外晴朗,一缕光芒,金光闪闪,映入了祝良佑的眼睛里,使他稍显混浊的眼透出深意,他沉沉的声音传来,“他们已经死了。” 祝良佑想着,这秦子楚的父亲因皇帝而死,若是好好培养,必定会是一枚绝佳的棋子。 而秦子楚闻言是,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只是恍惚听见祝良佑继续说着,“你的阿爷其实是被人陷害的,他……” 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突然含着不解的情愫,鸟儿的啼叫声是那么轻松与悦耳,但他却一点也感受不到,“你在说什么?” 秦子楚眼中含着泪水,其实有一半是被吓着了。 他隐隐中好像懂了,会给他唱好听的曲子的阿娘不会回来了,会与他一同玩耍的阿爷不会回来了,就连奶娘也不会回来了。阿蒲是在骗他,秦子楚眼角的泪簌簌的流了下来,他不知道为什么阿蒲要骗他。 “我要回家……”他哭着,鼻子哭得通红,泪水顺着脸颊打湿了衣衫,“我要回去找他们……” 阿爷与阿娘才不会丢下他一个人,他们一定在家里等着他。 秦子楚蓦地跑向屋外,刹那间,满满的春光刺痛了他已经被泪打湿的双眼。 外面的春光看起来那么清丽,天空是那么的清澈晴朗,远处嫩绿的群山散发着满满的柔和气息,这表里山河如此秀美,他怎么会在这么美的季节里失去了父母? “你的爷娘已经死了!”祝良佑额上青筋暴露,一双锋利的眼眸中变得猩红,他忽然极其不耐烦的向秦子楚吼了起来。 但一会儿又像悲痛至极一般看着秦子楚,走上前,轻轻的将哭得像泪人似的秦子楚抱住,声音柔和,缓缓的道,“不要怕,只要你活着,那些恶人一定会得到应有的报应。” 忽然,门外一声若黄鹂啼叫的清脆传来,“阿爷。” 来人脚步轻快,面似桃花,飞彩凝辉,顾盼之间波光流转。 娇俏可爱的女孩刚刚进屋,就看见了眼前有些奇怪的场景,阿爷与这个小男孩都在流泪呢。 “阿爷,你们怎么了?”祝心奇怪的看着两人,眼里带着惊讶。 “是阿环啊。”祝良佑的脸就像白云苍狗,一下子变换了,他放开秦子楚,和蔼可亲的望着女孩,“阿环今日可曾学了女红?” 祝心小名叫阿环,她听见父亲问及女红之事,暗自叫苦。 她是最不喜欢什么女红了,只见她小嘴一瘪,望向了秦子楚,“他是谁啊?” 秦子楚脸上还流着泪,祝心向来性情活泼,从来不怕陌生人,她走上前去,伸手抹着他的泪,“你别哭了,我都不哭呢。” 簌簌清香,女孩的声音柔柔的,就好像出水的芙蓉。 他睁着眼睛,盯着面前面若桃花般的女孩,心里的难过好像渐渐在减弱。 秦子楚被安置在祝府的静怡园。在那园子里,祝良佑说是为了从小锻炼秦子楚的自立能力,因此没有给只有七岁的秦子楚派置任何仆人,而且由于那日受到的惊吓,他也下意识的不愿意接触其他人。所以,除了会有人送来一日三餐以及祝良佑偶尔来看看他,他几乎是见不到任何人。 恍眼间,半年就过去了。 他好像被世人所遗忘,在本该嬉闹玩耍的年纪,失去了原有的天真,只剩下一堆强加给他的冷寂与孤独。 这天,寂静的院子里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阿楚。” 祝良佑打开了院门,他身后跟着一名婢女。他目光很快的搜索了周围,有些诧异,没有发现秦子楚的身影。 走入屋里,发现秦子楚正拿着竹简专心致志的看着什么。祝良佑放轻脚步,悄悄走到他的身后,映入他眼帘的是战国韩非所著的《韩非子》。 而此时秦子楚也发现了祝良佑在他身后,他眼里露出一些惊讶,“阿伯,你来了。”
“阿楚真是用功,这样下去,今后一定会有大好前途”,祝良佑轻轻的抚摸着秦子楚的头,看着秦子楚越加显得出色的脸庞,语气忽然有些黯淡,“你想你的父母吗?” 秦子楚闻言,眸子里忽然盈满了泪水,他沉默着不说话,只是埋下了头。 “你的父亲秦玉朗,才华横溢,聪颖无比,”祝良佑眼角带着皱纹,常常凌厉无比的眼神有些沧桑,“如今的左尚书谢凭曾说他是,心中似明月皎洁,处事若松竹无邪。以前我们一同为官,朝廷中明争暗斗,可他却能一直的坚持自己的原则,若有朝中的忠臣被贬,他也一定会尽力周旋一二去帮助别人。” 祝良佑叹口气,“只是这次,轮到他……却没人敢去为他求情。” 秦子楚听闻,突然看到了一些端倪,“阿伯,上次你说,是光碌大夫沈历上书指证我父亲谋反,可他只是以父亲写的一首讽喻诗作为证据,这样就能证明我父亲谋反,是不是太过牵强?而且那沈历先前我阿爷还救过他,他为何如此恩将仇报?” “阿楚现在已经有你父亲的风范了。”祝良佑见秦子楚如此小的年纪便能将事情分析的头头是道,很是惊叹。 不过一会儿他又惋惜起来,如此少有的聪颖之人,应不应该让他走这一条也许永远没有回头的路? 可是惜才的心思始终都挡不住他真正的欲望,祝良佑笑道,“沈历不过只是个障眼法,他后面真正的人,是当今的圣上。你的父亲年少时原本是先太子李建成的部下,极其受到他的重视,只是后来归隐山林没有做官,躲过了玄武门之变,然后才出市为官。” 秦子楚忽然明白了,皇帝虽然现在坐稳了江山,但却是用见不得人的手段夺来的,下意识里不想揭开曾经的伤疤。 他父亲秦玉朗又曾是李建成的手下,而且父亲突然消失躲过了一劫,皇帝怎么会不介意呢?有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皇权二字,若是没有还好,若是拥有了,恐怕谁都不想再放手。 “原来父亲不过是皇权下的牺牲者!”秦子楚如玉一般的脸上乌云渐起,他暗自沉浸在悲痛里,没有看到祝良佑眼中的怪异神色。 又过了几天,每天天气都很晴朗,风和日丽。可秦子楚却看不到,他只是呆呆的坐在房间里,独自思索着。 这一日,由于许久没有出来过,便多呆了一会儿。 当他正在一颗柳树下玩柳叶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阵脚步声混合着笑声,他转过头,只见迎面一群与他同龄的孩子,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个身着玄色锦衣的少年。 风里扬花飘飞,吹乱了零落的笑声,那少年的一张脸,犹如梅雨过,蘋风起,缺月挂疏桐,眼梢藏着无尽的风情,令秦子楚微一呆愣,他从不曾见过如此好看的男儿。 那群孩子也看见了他,于是他们走过来,“你是谁呀?怎么会在我们的后院中?”那个少年也在盯着他,不过眼神似乎是隔着千万里,满含骄矜,远远向他望来。 有一个身穿黄色衣衫的男孩突然大叫一声,他拍了一下自己的头,“我记起来了,他是……他是……” 秦子楚蓦地紧张起来,头一次为自己的身份感到那么的羞耻,可他还是听到了那个男孩毫无遮拦的声音,“他不就是那个死了娘与父亲的秦子楚嘛,半月前才搬进来,他父亲说是因为背叛了……那个叫什么来着,昨日我还听到阿爷在说,那个叫什么来着……” “不要说了!”秦子楚忽然咬着牙,满眼愤怒的望着他们。 当他听到那个男孩提起自己父亲时的轻蔑,心里是一阵一阵的怒气,止不住的冲动让他想要用什么东西狠狠地封住男孩的嘴巴,甚至是上前打他两拳。 而那个好看的男孩眼神冷漠,对别人侮辱秦子楚毫不关心,只是在一旁看着。 “不就是个破落户,还敢冲我们瞪眼。” “就是,秦子楚,你的父亲就是因为背叛了别人,才下了牢狱的。” 他恨恨的望了面前这些人一眼,准备逃离开,却忽然听见一声清脆的呵斥,“你们在干什么,如此欺负一个同伴,枉为士族子弟。”